众人觉得很不舒服。
奴仆死了就死了,谁家还没打杀过几个下人,犯得着这样吗?
底层散修却为此痛苦心寒,感同身受。
两个阶层的人目光对视,硝烟味弥漫整个祭神台。
薛洋冷笑,天下的世家都是一个样!不知道他们死前,是不是也跟他们不屑一顾的贱民一样——哀嚎惨叫,痛哭流涕?
漆黑的眼睛闪着冰冷狠辣的杀机。
江家三姐弟互相交换眼神,眉头紧皱。
他们家因是游侠出身,喜江湖豪杰作风,宣扬自由天性,不重尊卑。他们家中的弟子平日里都是师兄弟相称,自由松散,仆从都是世仆,几代下来,跟家人差不多。很少从外面买过人,从来没有无缘无故打骂下人甚至处死的事情,最多就是逐出家门。
云梦江氏宗亲和弟子的上下模式比起其他世家的主仆,更像宗门中的师长和弟子。对于水镜中轻描淡写就将几十无辜女孩杖杀的行为他们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哪怕是奴仆,这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江家的女孩子面面相觑,互相咬耳朵,小声议论:“悦悦就是蓝家的弟子呀,没听她说过蓝家打杀下人的事情。”
“妶睆也是蓝家的弟子,上回和她一起夜猎,她好温柔,剑法也好。不像水镜里说的那样。”
“哎呀,她们都是蓝家的弟子,是良籍又不是奴籍,当然不会不好了。不过蓝家规矩那么多,听妶睆悦悦说,她们这些弟子犯了禁都要挨戒尺,何况是下人。”
江澄和魏无羡也想起了听学时,就晚上犯宵禁喝点酒,魏无羡就挨了三百戒尺。他一个金丹修士没有冷泉辅助疗伤都要疼四五天,何况是没有修为的娇娇女儿,被当场打死的绝对不少。
姑苏蓝氏家规多,等级森严,清规戒律,礼仪教条能压死人。
再看水镜中展示出来的,不过冰山一角,就如此触目惊心。真正生活在蓝家,可真是煎熬。
蓝家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家规矩虽然多,但只要遵守,不都活的好好的吗?个个都知书达理,谦谦君子。他们家也不会随便打杀下人,都是按规矩办事。
蓝曦臣眉头微蹙,水镜这画面一出,让仙门家族对蓝家对有误解,得找个契机将误会解了。
蓝忘机冷若冰霜。他身为掌刑,只负责弟子的惩戒,下人的赏罚另有管事负责。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无故打杀下人的事情,每每惩戒,定有缘由。
蓝家长老们冷哼,主子犯错,都是奴婢的错,为什么不劝?主子金尊玉贵,打不得骂不得,还不能打奴婢吗?跟她们说了多少次看好人别叫她出去,就是不听!不打不长记性。
况且也不是光打奴婢,外面看守的弟子一个也跑不了,每人笞三百,家规千遍,禁闭一年。
几十个金丹修士看不住一个没了修为的妇人,说去都没脸!
【星月落,落入世间使得花败人断肠。
兰殊考较完棠溪的功课,将院子里的女孩子都叫到跟前,一个一个的查看根骨天赋,放开最后一个女孩子的手,叫来跑腿的婢女,平静道:“去将宗主请来。”眼底凝结着一层坚冰,下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自从上次的事,宗主再没有踏足龙胆小筑,夫人也从没提起过。好不容易过了半年安生日子,夫人又是怎么了?别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侍女站着不敢动,悄悄掀起眼皮偷看兰殊的表情。
兰殊平静的看着她,冷泉叮咚般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回响:“将宗主请来,去吧,不会有事。”
侍女犹豫称是,却踌躇原地不动弹。棠溪见状,自告奋勇自己去请宗主,兰殊点头,风风火火的跑出去。其她人反应过来,人影都没了。
侍女懊悔,还不如她去呢!上回就是这妮子偷了大公子的玉佩给夫人。
众人大气不敢喘,事出物反必有妖。夫人别是安身了半年憋了个大的,她们这小身板实在挨不了打了。
却听见兰殊淡然的声音:“给我梳妆,将昨日新做好的玉色广袖襦,碧落色交嵛裙拿来。”
众人具是一怔,兰殊不喜清淡蓝白,专爱艳丽的姹紫嫣红,从没穿过蓝色的衣裙。也从没隆重的大妆打扮过。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今日却一反常态,穿着蓝承礼喜欢的玉色浅蓝,换上繁复华美的广袖襦,曳地裙,围着腰襕,画上姑苏最时新的碎妆,梳着缬子髻,如云鬓发间簪着一对三兰鹿角金步摇。身披绮绣,鬓簪珠宝,腰配环玉,其美丽,皎如明月,耀若华阳,她坐在那,整个屋子都明亮了。
蓝承礼犹豫激动近乡情怯,听说兰殊想见他的那刻,整个人从清心寡欲变成欣喜若狂,立刻叫从人进来服侍他沐浴更衣,衣服换了又换,乌黑的头发用玉兰发油梳的油光水滑在头顶盘成髻,系上银白垂缨,戴上玉冠,涂了面脂,上了唇脂,将香片在口中嚼了嚼,用花露漱口,在脖颈腋下后背爱出汗的地方扑上香粉,又在袖子里藏了四个香囊,将自己打扮的香喷喷的才出门。
若非从人一个劲的劝他“宗主的一天至少换三遍衣服熏三遍香,干净的很,快走吧,别叫夫人久等。夫人等恼了可就不好了。”他恨不得再熏三遍香——兰殊不喜欢他房中熏的净神香的味道。途中几次踟蹰几欲折返不敢面对兰殊,怕是陷阱或者兰殊又是找他吵架,却被思念战胜,想着只要能见见她,被骂几句打几下就打几下吧,终究迈入院落,他都准备好迎接一阵狂风暴雨,没想到却看见两排侍女站在院中恭候,告诉他:“夫人在房中等宗主呢,宗主快去吧!”
侍女们娇笑着说:“夫人是想开了,宗主可要好好哄哄夫人!”
“夫人打扮了好久呢,就等着宗主,宗主快进去吧!”
“宗主何不亲手采一支花送给夫人?”一个女孩子指着旁边开的正好的龙胆月季蔷薇,蓝承礼从善如流各摘了一支,合成一束施施然跨过垂花门,绕过抄手游廊,穿过花园进到兰殊起居的堂屋。
透过朦胧的月影纱,兰殊就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玉兰花枝上了一对黄鹂,看的正入神。美丽的容颜胜过满园春色。
蓝承礼的脚像灌满了铅,沉甸甸的再也走不出一步。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到这一幕。
却见兰殊轻轻转头看向他,轻声道:“站那做什么?进来呀。”
蓝承礼只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比他做过千万遍幻想过千万遍的梦还要美好。他破天荒的在兰殊的房中歇了一晚,兰殊泉水清泠的声音,带着香气的青丝,柔软的双臂,细腻的皮肤,水一般柔情的目光,花瓣般的朱唇,一切都让他心醉神迷,不能自拔。
一切都那么美好。
多执着,惊鸿曾让人遗忘?
一番温存后,兰殊坐在蓝承礼对面,将十个女孩子叫进来站成一排,平静的说:“我想让她们几个做蓝家的内门弟子,你意下如何?”
几个内门弟子,蓝承礼自然不无不可,笑着答应,当即就让从人将她们从奴籍上划去,录入蓝氏内门弟子名册。
兰殊终于笑了,眼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入夜,兰殊打发蓝承礼到前院下榻,将十个女孩叫到跟前。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任人打杀的奴仆,而是堂堂正正的人。蓝家千般不好,对弟子却是不错的。你们要听从师长教导,学习本事,日后若不想留在这,尽可可脱离蓝氏,远走高飞。”
“夫人,我们走了,谁伺候夫人?”棠溪泪眼婆娑。
另一个女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哭着说:“是啊,夫人,我们走了,谁给夫人穿衣,谁给夫人梳发,谁给夫人泡茶?那些丫头就会偷懒,怎么能伺候好夫人呢?”其他女孩子也被传染了,红了眼眶,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
兰殊笑道:“傻瓜,你们走了,自然有更好的来伺候我,还怕我没人使唤吗?”
“夫人……”棠溪扑到兰殊怀里,眼泪鼻涕挂满脸,仰头看着兰殊,活像被抛弃的小狗,“奴奴舍不得夫人,夫人不要奴奴了吗?”
棠溪已经十岁了,身形抽条,高了很多。
兰殊摸摸她的头,将散落额前的发绾到耳后,温柔道:“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没有课业时,你们随时可以回来看我,只是不住在一起。”她看着周围的女孩子,“这里的门永远为你们打开,你们可以偶尔回来,但不能久留。你们的天地不在这个小小的院子。当你们能跟着师长下山夜猎,你们就会发现这里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广阔的天地会让你们所有人震撼。”
“奴奴,不要走。奴奴就守着夫人,哪都不去!”棠溪抱着兰殊的腰不肯放手,其她女孩子也一拥而上,抱着兰殊的腿,拉着兰殊的衣服不肯松手。
“奴奴不走,夫人别赶奴奴走——”
“夫人,奴奴以后听话——”
“夫人……”
“嘘!”兰殊将食指竖在唇前,女孩们瞬间安静。
“你们已经不是奴婢了,不要再自称奴,要说我,吾,某,知道吗?”她看着其中最年长的女孩,十四岁的如娘,“如娘最懂事了,可以照顾好妹妹们,对吗?”
如娘对上兰殊温柔的眼睛,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一个劲的掉眼泪。
兰殊温柔的说:“我不能离开这,但我想看外面的世界。你们学好本事下山夜猎,将山下的事带回来告诉我好吗?”她委屈道,“难道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吗?”
年纪最小的女孩,七岁的阿偲重重点头。
其她女孩子也犹豫着在兰殊期待的目光下点头。
兰殊像是孩子将要远行的母亲,各种放心不下。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和这些女孩说话,告诉她们到了精舍之后要在怎么做,要团结,不要被欺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回来,她给她们撑腰。
直到天亮,该送她们去课舍了,兰殊才放她们离开,站在院门口,目送她们远去。
她出不去,就让这些有点天分的女孩离开,别跟着她在这个牢笼里虚度光阴,埋葬一生。
她救不了所有人,那就能救一个是一个。
兰殊突然泄力,若非身侧的侍女及时扶住,差点当场摔倒在地。
兰殊靠在榻上,不敢看向梳妆台的方向,她害怕从镜中看见自己的脸。
是她说从此不必再见,如今却求助自己的仇人,以色侍人,献媚求宠,只求怜惜。她让身边的人,让那么像鹿汐的人去做杀死鹿汐的人的家族的弟子,她还生下的仇人的孩子,助他壮大家族。
好恶心,她好恶心!
纵是如此,也无法保证那些女孩能平安长大。如此,还是有新的女孩送到她身边伺候她。她将十个女孩送出去,给了她们蓝氏弟子的身份,让她们脱离这个没有未来的沼泽,却又有源源不断的女孩被送进更深的泥潭。
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女孩被父母、被拐子、被强娶、被抵债,从民变成猪狗一样的奴隶。
她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兰殊泣不成声。
蓝承礼远远看着,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兰殊在哭什么,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一切都顺着她的意,怎么又哭了呢?
烽火扬,再舞一回终于曲终人散场。
藏色和魏长泽结道了,证婚人是江枫眠和虞紫鸢,在云梦的一个酒楼中,在诸多豪杰的见证下对天起誓。
藏色少年时偶尔想过自己以后的道侣是什么样,更多的是想象自己跟师父一样,成为一代宗师,等游遍天下,就寻一处深山归隐,她连归隐的山都找好了。
——青溪山。
阿殊,你到底在哪?
藏色和魏长泽相识是在刚下山那年,告别兰殊离开青溪山几天,在炎陵遇见扮成散修出来夜猎的江枫眠,魏长泽就跟在江枫眠身后。听学的时候慢慢相熟,也不过点头之交,真正开始相交,是在去年前往姑苏途中遇见开时。
魏长泽知道藏色在找人后,发动自己的所有人脉帮忙,三天两头的帮藏色引荐各地各城的望族和地头蛇,忙前忙后,尽心尽力,藏色和他慢慢的也就熟了。相处久了,觉得这个人还不错,是个好人。品行,外貌,天资,修为都很不错,更别提他还是云梦江氏的长老,江宗主的长随,身份地位比藏色这个江湖散修不知高了多少倍。
对她也好。
慢慢的,她对他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只是……
“你要知道,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更不会在任何地方长留。我向往自由自在,远走天涯的生活。我就是我,藏色就是藏色,不管多少岁,结不结道,藏色的性格和作风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永远都是藏色,而不会只是谁的夫人,谁的母亲。”藏色看着魏长泽的眼睛认真说,“你要是跟了我,你云梦江氏长老的位置可能就没有,从养尊处优的世家长老变成一个平平散修,跟我四处漂泊,过着过了今夜不知明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你真的想好了吗?”
魏长泽专注看着藏色,黑白分明的凤目倒映着女子的脸庞,仿佛她是他的全部。
她是那么的耀眼明亮,胜过天上的太阳,她是那么的自由,眼睛里的野性让她整个人带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让人深深为她着迷,甘愿为她奉献一切,只为能得她半分回顾。
“早就想好了,二十来年,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有你在就够了。只要你不会烦了我,不赶我走,你去哪我就跟你到哪。你落草为寇我就给你牵马,你杀人我就给你递刀,你当乞丐我就给你端碗,纵是阴曹地府,黄泉碧落,我魏长泽生死相随。”
藏色定定看着他,猝然笑出声,眼里闪着泪光,“好,我信你。只要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
当日,魏长泽就脱离云梦江氏,结道大典结束,跟着藏色一道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看大漠的风沙,北冥的大鸟,东莱的神山,南海的鲛人。
只是,每年新年、清明、中秋、十月,无论多远,藏色一定赶在节前一天回到青溪山,回到那个小竹屋。自己一个人打扫、做饭,修补屋顶,加固阵法,给花浇水、施肥、拔草、松土,躺在窄窄的竹榻上,翻阅兰殊留下的信,两人一起写过的诗词文章,各种没意思的无聊话,一看就是一夜。
她从不让魏长泽进屋,只肯让他在院子里停留。
——兰殊不喜欢别人进她的房间,藏色也不想让别人进她的闺房。更不想,让别人打扰她和阿殊相处的记忆时光,哪怕那人是她最亲密无间的道侣。
魏长泽知道,心里偶有失落,确实理解包容。
他的妻子是一个血里带风的人,注定一生漂泊,远走天涯,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生来就注定要去驾驭北疆的烈马,踏南海的风浪,吹塞外的烈风,观大漠的流沙。他本以为没有人能留得住她,她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包括他,只能跟随着她,竭力跟随她的脚步不要掉队。却没有想到,这缕自由的风竟然会为了一个人作茧自缚。她像是飘荡大海上的小舟,甘愿在自己身上系上绳索,将绳索的而另一头系在码头。无论航行的多远,总会记得返回岸边,看完故人。
藏色不说,魏长泽心里明白,兰殊这个人在妻子的心中胜过所有人,无论是亲密无间的道侣还是血脉相连的孩子,都永远越不过这个挚友。
哪怕,这位挚友,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藏色坐在竹榻上,指尖描摹宣纸上的兰殊的脸庞,眉宇间凝结浓浓的思念,散不去的牵挂。
阿殊,你还好吗?
我怀孕了,看脉象是个小子。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的吗?我们有了孩子,都要互相做对方孩子的干娘。若都是男孩或女孩,就让她们结为金兰,要是一男一女,就让她们定下娃娃亲,结为夫妻,延续我们的情谊。
你如今在哪?过得可好?
你还记得紫鸢吗?她又怀孕了,这一胎好像是个男孩。少年时玩笑,她说要把第一个孩子跟最好的朋友相宜的孩子结娃娃亲,上个月定亲了。第二个孩子说要跟我的孩子结亲,我说我的第一个孩子是要跟你的孩子结亲的,她不高兴了,扔下一句她才不稀罕甩袖就走。
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