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少数几个总在跟前伺候的,其她的女孩子她都不熟悉,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一直在刻意不去认识她们,避免对上她们的眼睛记住她们的脸,因为好像知道她们的名字就是认识了一个不久后就会死去的人。
奴隶是不算人的,她们和牛羊一样可以随意买卖宰杀,比牛羊更低贱,一只羊可以换三个年轻的女奴,有些地方半袋掺着糠的谷子就可以换一个十岁的女奴,比如平远、东源、青溪。
男奴更不值钱,一只羊可以换五个男奴。
羊可以产奶、下崽、杀了吃肉,羊毛可以织毡,牛可以耕地,吃草就能活。奴隶能做什么?他们不能杀了吃肉,还要出粮食养活,力气还小,耕地都不如牛。
很多奴隶不是一直都是奴隶,或许他们的父母是百姓、是农民,少数是富商、乡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天灾、人祸,他们成了奴隶。从良民变成奴隶最常见的是被父母卖的,她们一般出身在清贫人家,或许也不是那么清贫,可以维持温饱,甚至小有资产,但她们一出生就被卖了,他们的母亲常年怀孕,背上永远背着一个奶娃娃,他们生下孩子养几个月就会托熟悉的人给孩子找个“好去处”。
既能免了人头税,少养几张嘴,还能收一笔钱,生了孩子后还能去给大户人家当奶娘,一本万利,女人生孩子在大户人家当奶娘、做帮佣,男人就当长工,小心翼翼的辛苦经营这个家,日子一点一点的好起来。眼看日子有了起色,一场天灾人祸,又压垮了这个家。
这是底层人中过的较好的人的生活。
再次一等的是农民,他们多多少少有一点祖田,再租种一些乡绅的田地,没有田地,就去世家的庄园做租户,租子好的是四成,差的是七成。交完租后剩下的粮食还要交税,江南富裕,豪族收税基本三十税一。有些世家吃相难看,二十税一。兰殊记得逍遥宗还在时,田税就是三十税一,另外每户每年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麻三斤,每户每年要至少出一名男丁服徭役,太平时修路修渠修城墙,打仗时运粮充当民夫军奴。
姑苏蓝氏这几年的田税是四十税一,每户每年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麻三斤,若遇灾年或收成不好赋税还会再少三成,并且下令每年每户只抽一名男丁,每年服役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月,这是兰殊见过赋税收的最少的。
蓝家的庄园很多很大,整个江东地区,所有的山野田泽都是蓝家的,还占了江南最大的盐田。江东的盐田,五成归属蓝家,剩下五成才由剩下的世家瓜分。蓝家把持着江南水系,每年过往船商的税费就是不菲的收入。山上的茶叶、桑树都能给带来惊人的利益,盐、茶、丝全是暴利。更别提掌控的铁矿、铜矿、银矿、金矿、灵石矿,所以他们家才有底气收这么低的税,维持偌大家族宗室数千人的上层生活,蓄奴数万,弟子八千,每年都在不断招收外门弟子。
有些地方的世家收税为了省事,不按资产田地而是人头征税。人头税,不需要计算每户的田地数量,粮食产出,太麻烦了。他们只需要记住一户人家有几个人,有几个人就收多少税。孩子一出生还在吃奶就算一个人,就要收税。百越之地最多人头税。
越是贫瘠之地,税金越高,税目越多,地租越多,苛税猛于虎,逼得农人活不下来,要么卖身世家成为家奴避税,要么逃往深山。
山中虎狼横行,毒虫猛兽遍地,终年瘴气弥漫,不见天日。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东西,更缺少盐。所有盐矿、盐井、盐田都是豪族的,数百上千披坚执锐的兵士看守。交不上税,拿不出户籍的人都会被抓走充入奴籍,成为豪族的矿奴盐奴给他们挖矿炼盐。
每一年,清溪山的瑶寨都有人被百越的豪族抓走充为奴仆,他们至死都不可能逃出。瑶民每年都会往更深的山林迁徙,为的就是躲避豪族。哪怕迁徙的途中数不清的族人死于妖兽邪祟,定居的山寨周围蛰伏着无数妖邪毒虫,他们都坚定不移的往山中迁徙——死在山里还能找到尸首,回归山的怀抱,被豪族抓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魂魄都不得归乡。
最底层的人是没有妻子的,他们没有产业,朝不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风寒、瘟疫、干旱、洪涝、蝗灾、土匪、山贼、邪祟、税金、征丁、战争,随便一个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他们的命。他们有了钱的第一时间就是赌,把钱花出去,不花出去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抢了,什么时候就死了。当然要趁着还活着时好好享受。
这些人不叫民,不是奴隶,他们是流氓。
有资产、有土地、有家传、有父母妻儿姊妹的才叫民,有姓氏有族谱有祖产的才是百姓。什么都没有的居无定所无着无落的民叫氓
氓最喜欢做的就是赌,钱赌没了,就用妻子女儿抵。弄到钱了再赎回来,赎回来的妻子很多时候不是原来那个。女儿找不到了就去周围的妓寨走走,基本都能找到。找女人睡觉,经常睡醒了才被别人提醒抱着的是女儿。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活一天是一天,麻木不仁的活着,也只是活着,
氓本来也是民,他们变成氓天灾占一部分,人祸占一部分,一场战争从征粮开始就能使一座村落里的农人变成流民,征丁能使一座城外所有的村庄变成废墟。战争少有,税常见。
豪族圈地建造猎场庄园,修建宫殿,每一步都在挤压平民的生存空间,修路建宫殿园林需要大量的苦役,这些役都是从民中征来。宫殿修好了才能放他们还乡,回去后幸运的还能有一两个亲人,不幸的连村子都没有了——修建宫殿园林征丁的同时会加税,不然公子公女夫人宗主们的宫殿里五人合抱的漆柱、金灿灿的琉璃瓦、一人高的铜鼎、富丽堂皇的烛台、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云雾般轻盈美丽的丝绢从哪来?
修一座宫殿,几十个村落里五成祖辈耕种为生的农人会变成氓,剩下的自卖自身为奴或者化为白骨。
兰殊身边的侍女都是蓝家从外面新买来的,蓝家的世仆才不会跳她这个火坑。除了外面看守的弟子,凡是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到龙胆小筑来。蓝承礼也不会派家生子来伺候兰殊,毕竟兰殊杀的蓝家人太多了,他们都有父母妻儿姊妹兄弟,担心家生子被宗族亲人收买或者哪个下人的亲人好友就死在兰殊手里,会对兰殊下杀手,蓝承礼将有亲人死在兰殊手里的仆人都远远的卖了,叫人从外面新买人回来伺候兰殊。
侍女只要不超过十六岁的女孩,小童不超过九岁。
这些女孩子基本都是被父母卖了的,有些甚至全家一起卖身为奴——做平民还要交税,吃不饱穿不暖,都是给豪族种地,做了家奴不用交租交税还有钱拿,吃得饱,穿得暖,自己的孩子还有可能被主人选中跟着公子公女们一起读书,成为公子甚至少主的长随,这可是大前途,他们祖宗八辈都不可能够上的生活,只要生得多就有可能实现,谁不心动呢?
杀奴仆为乐的主人还是少见的,姑苏蓝氏又是出了名的仁慈宽厚,甚少打骂下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去处。
桃儿是被父母卖进来的,“我喜欢这里,夫人不会打人,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戴不完的首饰,穿不完的衣服,每天只要给夫人端茶倒水,可以从天黑睡到天亮,中午还可以睡觉。这里就像仙境一样,我做梦都想不到我可以过这样的好日子。”兰殊现在都还记得桃儿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脸上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桃儿的母亲生她时正在吃野桃,于是桃儿出生后就叫阿桃。
“可惜阿姊没有被卖到这里。阿姊被阿爹卖到了花楼,给的银子多,有二两五钱银子,还完李老爷家的租子,还吃了一个月的饱饭。妹妹不知道还在不在家,我卖到蓝家,管事的给了我十两银子,妹妹应该不会被卖了,可以好好长大。”桃儿撑着下巴,看着盛开的粉玉兰,台阶上坐着一排年纪相仿的的女孩子,兰殊站在门边看她们聊天。
桃儿说:“夫人给了我好多珠钗手镯和裙子,我想把这些寄给阿娘和妹妹还有阿爹,让阿娘把阿姊赎回来,或者让阿姊也到这里来。可是我们都不能出去,那些公子们都不跟我们说话。”桃儿说的公子是外门巡逻的弟子,那些弟子内门弟子是蓝氏宗亲,蓝承礼的亲信,抹额上绣着卷云纹。
兰殊问:“你觉得这里很好吗?”
桃儿点头,“这里就像仙境一样。”
兰殊问:“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桃儿瞪圆眼睛,像只可爱的小猫,“我们关上门,绝对不会让宗主进来的。”
兰殊逗她:“要是他非要进来呢?”
桃儿天真的说:“我们跪在宗主面前,堵住路,宗主进不来了。”
兰殊问:“你们不怕我吗?毕竟我可是会杀人打人的。”
女孩们摇头,“夫人打人还没我娘打我疼呢!”
“夫人还让我们吃这么多好吃的。”
“还给我们好多好看的衣服。”
“夫人还给我们讲故事。”
“我们最喜欢夫人了!”
“只要宗主不来,我们就不怕!”
兰殊被这群女孩子们逗笑了,见兰殊高兴,她们也开心的笑,围在兰殊身边逗兰殊开心。
“夫人都不喜欢我们,只喜欢棠溪!”
一个女孩子嘟着嘴,她叫阿竹,因为母亲采笋时在竹林里生下她,于是就给她取名阿竹。阿竹是和母亲一起被父亲卖了,蓝家把她们母女都卖了,阿竹在兰殊这里伺候,阿竹的母亲在田庄里种地。阿竹才十三岁,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在兰殊身边养了一年,兰殊又不管她们,除了蓝承礼偶尔过来不敢放肆,平日里她带着姐妹们爬树上墙,玩的最疯。
兰殊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呀,阿竹,你折的树枝编的花篮都很好看。”阿竹每次摘了花折了树都会悄悄放一束在她寝室的案上。
阿竹一下红了脸,没一会又兴奋道:“夫人记得我!夫人记得我的名字!”高兴的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摘一大捧花送到兰殊面前。
“你是阿柳,云儿,晓晓,露露,小雨,苏苏,阿秀,如娘,英英……”兰殊一个一个名字叫过去,原来她早就记得她们每一个人。
毕竟她们那么鲜活,是她枯燥寂寞的日子里少有的亮色。
阿竹,桃儿,清清,燕燕……一滴珠泪滑落眼角,滴在膝上放着的一个香囊上,藕粉香囊绣着飞花逐蝶的图案,很精细,蝴蝶仿佛能从丝绢上飞出来一般。是这群女孩子绣来送给她的。她穿的里衣、足衣、袴奴、汗巾……小到一方帕子都是她们给她做的。兰殊抚着心口痛苦闭目,泪如雨下。
她看着这些人就这么死在她面前,就这么看着她们死在她们口中的仙境中,她们最大的才十七呀!还没狗大的年纪……
她很小就知道人命不值钱,半袋粟半袋糠就能换一个奴。她家里也有奴仆,也有佃农,田奴、盐奴、矿奴,但凡世间有的,她家里都有。她不止一次见过父兄母亲打杀下人,她自己也处置过奴婢,出生豪贵,什么都会不会,唯独杀人是出生就会的。
她从来都不会为下人的死难过,因为下人就是下人,下人死多正常,就像鸡鸭会被主人杀了吃肉一样,奴隶自然也会被主人杀。
下人死有时候是因为犯错,有时候是因为单纯主人看他不顺眼,或者心情不好。阿兄就因为心情不好让一群贱奴互杀给他看,像看斗兽一样。她看了也觉得很有意思,看的津津有味。
可为什么以前不伤心,现在却会为几个奴婢的死伤心呢?
或许是因为自己现在也是奴,光鲜一点的奴,同病相怜,物伤其类。又或许是因为,知道她们的姓名,知道她们的过往,知道她们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父母姊妹,会痛会哭,也是人。
毕竟年幼时她也不会打杀无缘无故打杀身边的侍女。
兰殊觉得自己很恶心,是个帮凶,是刽子手,那些女孩子的死有她的原因。可杀人的不是她,杀人的另有其人,她不想她们死。
她知道她跑出去会害死这些女孩,可她还是出去了。
是她的错吗?
不,是蓝承礼!
她也是被关在这里身不由己的人,她们的死和活从头到尾都只被一个人掌控。
她原以为亲眼看着父母亲人被屠杀却无能为力是她最痛苦黑暗的时刻,直到现在,才发现真正的无能为力是连命都不在自己手里。
她真的好恨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