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还是生下了这个孩子。
“怎么现在就生了?不是才七个月吗?”蓝承礼眉头紧皱,看向稳婆医女。
稳婆道:“宗主,夫人不爱动,加上孕中吃了太多补药,孩子长的快,已经够大了。现在生刚刚好,要是足月再生,胎儿太大,就不好生了。”
第一缕晨曦照在龙胆小筑黛青的瓦上,一声啼哭响起,满院侍从争相报喜。
兰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里衣湿透,长发一绺一绺贴着脸颊额头,十几个侍女围着她将她从绸缎编织的网架上扶到塌上躺着。
兰殊累的虚脱,给她接生的稳婆医女也累得够呛,她们给人接生接了几十年,头一次遇见这么不配合这么能折腾的产妇,又哭又闹,又抓又咬,不停的挣扎踢打,力气还死大,一不留神就被踹一脚,被驴踢了似的当成淤青,每个人都被挠的一脸血,简直是变着法的作妖啊!
嘴巴还不干净,骂的不堪入耳,中气十足。就这,宗主还惶惶不安生怕难产一尸两命,还没正式开始生就一个劲的叮嘱保大,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人。焦急不安跟进产房就在旁边守着,不知道被挨了多少脚,脸上手上全是指甲挠的血道子就是不肯走,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谁家产妇跟她似的,这么有精力要不是她挣扎着不肯配合用力,哪用折腾一晚啊,一个半时辰就生下来了。
兰殊半阖着眼,无力的任由侍女摆布。蓝承礼坐在塌边给她把脉,几上摆满药瓶。
蓝承礼将养元丹回春丹塞到兰殊口中,丹药入口及化,碰到舌头就化作带着草木清气的液体滑下喉咙,吐都吐不出来。
兰殊已经没有精神计较这些了。
从昨晚子时一直折腾到卯时,蓝承礼在她腰上扎了几针,自腰以下都没了知觉。一群侍女抱着她的腰撑着她站着,两个稳婆扒着她的腿蹲下身查看,一个死命的用手按她的肚子,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没有知觉的腐肉,又像马厩里配种产崽的马,人该有的尊严在昨晚荡然无存。
泪珠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她不想哭,她不是爱哭的人。可怀孕后,她总是想哭,总是委屈,总是坐着坐着眼泪就下来了。明明只是下雨,她却那么难过,莫名其妙的难过,阴郁哀愁像挥之不去的阴云,像百越山林终年弥漫的瘴气,暗沉沉的笼罩在她心头,编织成网将她困在其中,挣不脱解不开。
“哇哇哇哇哇——”
婴儿尖锐的哭声刺痛她的头颅,奶娘将孩子抱走哄睡了又抱回来。蓝承礼坐在榻上,手足无措的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像是穷苦了八代的乞丐抱着黄金,笑的憨傻,一脸痴态。
“阿殊,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看,他多可爱,多乖啊!”蓝承礼把孩子抱到兰殊面前,笑的像个傻子,“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多像你,长大了一定跟你一样好看。”
兰殊恢复一点力气,眼前朦朦胧胧,依稀能看见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像是刚出生的猫崽子似的东西包在浅蓝色的襁褓中,实在看不出来哪里跟她像。
耳边嗡嗡嗡的各种声音钻进来,头更疼了。
“把孩子给我。”兰殊虚弱道。
她让侍女从身后抱着她撑着坐起来,让侍女从蓝承礼手上接过孩子再抱给她——多看他一眼她就恶心!
兰殊毫不掩饰的厌恶让蓝承礼很是受伤,但依旧遵照兰殊的话,将孩子小心翼翼的给转交给侍女。
兰殊从侍女手中接过孩子,看着襁褓头也不抬,“滚开,别挡光。”
蓝承礼的喜悦荡然无存,神色黯然,竭力勾起温和的笑容,顺着兰殊的话起身,站到一边。
榻前空了一片,除了身后撑着她的侍女,兰殊周围再没有其她人。兰殊抱着孩子看了好一会,等到所有人都觉得她对孩子生出了一腔慈母心,两个奶嬷嬷头对头低声道“天底下就没有不爱孩子的娘!女人生了孩子,再野再硬的心都定了。”
兰殊眼底划过狠戾,骤然发难将襁褓举过头顶狠狠摔下。众人猝不及防,长年贴身伺候兰殊的八个侍女深知兰殊作妖的本领,对她是一刻不敢松懈。兰殊变脸的那一刻就从三尺外的地方扑到地上,充当肉垫稳稳将孩子接住。
“哇哇哇哇哇哇哇——”
刚出生的婴儿受惊大哭,奶娘医女侍女一窝蜂围上去查看情况。众人劫后余生,这个孩子是蓝家的承嗣子啊!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都得没命!
蓝承礼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凄然,嘴角勉强的笑意还挂在那,墨玉般温柔的眼眸闪着泪光,悲伤凄苦,“你就这么恨我吗?恨到连孩子都不要。”声音微弱的像是太阳高升下山中的晨岚,风一吹就散。
兰殊闭着眼,躺下转过身,懒得理会。
蓝承礼彻底绝望,痛苦的闭上双眼,眼角的泪光一闪而过。下一刻睁开眼,眼睛微红,有条不紊的吩咐众人收拾好屋舍,端上饭食汤药,好好伺候夫人,而后带着众人离开,奶娘抱着孩子跟在后边。
孩子被交给蓝启仁抚养,蓝承礼闭关,非必要不得不出面,再没有踏出寒室半步。
偶尔出席家宴,饭后闲步,蓝承礼总会不自觉的走到龙胆小筑,却不进去,站在外边,侧耳聆听里面的声音。
蓝承礼闭关不问世事,蓝启仁深恨兰殊,一心教导蓝氏长子嫡孙,发誓不能让孩子沾染半点妖女的习性,对侄子的教导更是严苛。他不想让侄子跟那个女人有半点干系,却拧不过兄长的坚持,只能同意让孩子一个月去见母亲一次。
多见见总会有感情,天长日久养条狗都有感情何况人。
若对孩子有了感情,对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也能有一星半点的在意?
抱着这个念头,蓝承礼执拗的让人每个月将儿子抱到兰殊面前,无论兰殊如何冷嘲热讽,动辄打骂,几次将滚烫的热茶砸到孩子身上,都没有丝毫动摇。
若非胞弟咬死不松口,他更想每三天就让人把孩子抱过去。等孩子会走路了,就自己从大门走进去,会说话了就晨昏定省每日请安,他就不信,兰殊一点都不动容!】
蓝曦臣全身发冷,蓝忘机也不遑多让,兄弟二人双手紧握,沉默不语。
蓝启仁又气又恨,连连叹气,对蓝曦臣蓝忘机兄弟二人心疼不已。他无妻儿,两个侄子都是刚出生就养在他膝下,说是儿子也不为过了。兄长不管不顾,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女人,亲儿子都不要!父亲不疼,母亲不爱,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兄长真的是被那个女人迷昏头了,家族不管,儿子不管,除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要!
蓝家兄弟顿时收获无数同情。
或是善意或是恶意。许多人突然觉得自己和蓝氏双壁的距离被拉进了。毕竟自己再不好,还是被父母疼爱,家庭和乐。能被爹娘厌弃的人,地位再高天资再好又能怎么样?
无父无母的人觉得蓝氏双璧是天之骄子又如何,还不是照样不得父母喜欢!他们没有爹娘可能是被拐了,家里太穷养不起了,天灾人祸爹娘死了,反正最差的也只是被父母遗弃,蓝曦臣的亲娘可是恨她恨得要杀了他!
连他娘都骂他是孽种,他也没多好嘛!
金光瑶没想到,蓝曦臣还有这样的经历。他以为像二哥这样的人,应该从小顺风顺水,父母疼爱,族人拥护,就像金子轩。他的痛苦源于母亲一意孤行的生下他,二哥的苦难是母亲恨不得从没怀过他。
若是能换一换就好了。
看着下面的人明里暗里看向蓝家轻蔑的目光,金光瑶只觉可笑。蓝曦臣是姑苏蓝氏的宗主,少年成名享誉天下的泽芜君。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最大的苦难是云深不知处被烧,仓皇逃亡,流落街头,满打满算不过两三个月。他或许是爹不疼娘不爱,但他有亲叔父将他视为亲子教养疼爱,蓝氏宗亲关怀备至。
他的母亲是恨他要杀他,可他有过损失吗?受过伤吗?哪次去见母亲不是前呼后拥四十几人浩浩荡荡跟着,兰殊连他一根毫毛都伤不到。况且,他母亲早逝,年幼时的事情他记得几件?他根本就不记得母亲对他的杀意,蓝家其他人也不会跟他多言这些,若非水镜揭露,他一生都不会知道父母对他的残酷,到死都觉得父母是爱他的。
况且,他后来还飞升了。
面对这样的天之骄子,他们到底是哪来的底气产生的优越感?同情这样一个处尊居显、翻手为云的一宗之主,还不如担心担心资质平庸为人奴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