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被遮挡的严严实实，只能听见水声和哭声，然后是走动时衣服摩擦声和女孩略显尖细的嗓音，最后是女人沙哑哽咽的声音。很快，啜泣声消失，女孩害怕颤抖的声音响起，跪地声此起彼伏，水镜前的迷雾慢慢撤去。
【“宗主，夫人心情不好，不想见人，宗主……”
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乌泱泱跪满了人，都是十几岁正当妙龄的少女。她们颤抖着跪在蓝承礼身前，死死低着头，用身躯拦住蓝承礼的去路。
兰殊被幽囚一隅，所有起居分例规格都遵照蓝氏主母的规制，龙胆小筑是三进院落，前堂，中庭，后院，两座角楼，两座花园，一处戏台，另有厨房，花房，制衣室，浣衣间，伺候的有八个贴身伺候的侍女，十六个二等丫鬟，五名织娘，三名绣娘，六个厨娘，六个花奴，十八名乐师，六个小童，另有专门巡视弟子四十八名，看守兰殊的同时避免有人向兰殊寻仇。
兰殊那晚杀了一个侍女，当晚侍女的尸首被带走，第二天就送来了一个新的侍女，一道送来的还有堆满了整个前庭的礼物。
那之后，龙胆小筑所有人对兰殊是低眉顺眼，唯命是从。小心翼翼的伺候生怕半点不好就命丧黄泉。
五十人跪在院中，壮士断腕般挡在蓝承礼面前，她们是进退两难，夹缝中求生。宗主不是好相与的，稍有不好就是一顿竹板，夫人更是说杀人就杀人，死了就死了。她们的命还不如院中生长的庭花——夫人爱花，专门拨了五个花奴小心伺候，宗主就是生气打人都会叫人小心避开花圃，怕伤了花夫人不高兴。
蓝承礼沉默，长身玉立繁花之中，雪白的束带垂髾随风飘荡，俊雅无双的眉宇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愁，轻轻一声叹息，若月下萦绕青山松雪的岚雾，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在场一半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这两句辞。
品行如何先不论，有些人光站在那就是一联诗。
“好个玉树临风的君子啊！”聂怀桑折扇轻拍掌心，面露欣赏，不住赞叹。
“好俊美的公子，只恨我晚生二十年！”
怀春少女捧脸感慨：“若能让我与他春风一度，就是死也甘愿。”
“信女愿一生大鱼大肉，只求得如此雅意公子一顾！”
“只要能给我这么俊美又深情的情人，死全家都行啊！”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这位勇士。爱慕美色正常，但发这样的誓言是不是就太过了？
说话的是个花信之年的女子，穿着杏色窄袖长袍，衣服和剑上无徽志，是个散修。见众人看过来，女子眨眨眼，道：“我那个父母为了钱拿我去配阴婚，人家只要死人。他们竟然哄我上山挖野菜，从背后把我推下山崖，拿着我的尸体去换钱。可惜我命大，没死成，封棺材里了又醒了。师父夜猎路过，顺手将我救下。谁杀了我全家我还要谢谢他呢！”
众人一时不察，竟听见这么一个人间惨剧，顿时目露同情。有人问：“那你杀了你全家吗？”
女子面露可惜：“我被师父救下时才六岁，山上学艺十年。上个月刚下山，准备衣锦还乡有怨报怨，没想到回去一看，村子都没了。一打听才知道，射日之征开始半年就被征丁征粮，整个村子都跑了。我那爹、哥哥、弟弟、祖父、叔伯所有男的，只要还能下床动弹的都被征走了。”女子扫视周围世家弟子，目光如针一般锋利冷漠，“怕他们从军中逃走，当着他们的面杀光了所有妇孺。”
她那一家子不是好东西，岐山温氏不是好东西，在场的胜者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家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周围的人闻言除去几人面露不忍，其他人都是理所应当，心中的不忍的人也并未开口，只是惋惜，像是听闻花园中开的最美的花一夜风雨后残红满地的遗憾。
行军打仗征丁征粮是必须的，他们不征，等温氏打过来一样要征。那些乡野愚夫粗鄙不堪，贪生怕死，没有丝毫大义，入了行伍不杀尽整个村落断了他们的念想，他们会想方设法的逃走。再者，军队路过，必屠村灭口，这是为了避免敌军从村夫口中得知行军方向，杜绝泄密。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皆是如此。
慈不掌兵。
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况且，能为伐温大业贡献出一份力，他们也算死得其所。
道理黄扶摇都知道，她也没少读兵书，自古以来，无论忠臣良将，奸佞小人，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黄扶摇觉得不对，世间不该如此残酷，弱小无辜的人不该天然就是牺牲者。只是，她觉得不对，却又不知道对的是什么样子？
她知道乡下农人的模样，知道流氓地痞的德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一丝能得利的机会，他们就能前仆后继的告密。都不用威逼，几个铜板他们就能亲自给敌人带路。可因此就毫无差别的杀了一村的人，又太过残忍。
周围人的注意力都放回了水镜，欣赏赞叹青蘅君的风姿，感慨兰殊的美丽和铁石心肠。
【被一群女人以命相拦，蓝承礼到底没进去，站在大门处深情遥望庭院深处，痴情忧郁的眼睛恨不得随着被风吹起的花瓣飘到阁楼深处，飞到朝思暮想的人儿面前。从白天站到黑夜，卯时的钟声响起三遍，才离开。
自从酒后一夜荒唐，蓝承礼自觉没有脸见兰殊，连龙胆小筑都不敢靠近，把自己关在寒室除了给他换药的蓝启仁，谁都不见。他这次来龙胆小筑，是因为侍女来报，兰殊怀孕了。
蓝承礼简直是欣喜若狂，但侍女的下一句话将他打落地狱——兰殊不想要这个孩子，知道自己怀孕后不是把肚子往案角铜鼎上撞就是拼命锤打自己的肚子，拔下簪子就往肚子上扎，尖叫怒骂，状若癫狂。
兰殊跌坐在榻上，周围十几个侍女侍候，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她，仿佛看管犯人的牢头。她憔悴不堪，仿佛老了几岁，绸缎般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乱糟糟的散着，原本细腻洁白的脸颊长了很多斑，肌理匀称的小腿肿的像两条萝卜。晨露般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着自己的肚子的眼睛满是恶心厌恶还有微不可查的恐惧，仿佛里面的不是孩子，而是寄生在自己身上的恶心蛆虫，一刻不停的啃食自己的血肉供养自身长大。
兰殊很恶心，很害怕。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她都不敢回想，一想起来都恶心的想吐。她竭力的想忘记那件事情，命运却给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她怀孕了，怀了仇人的孩子！
仇人的血在她的肚子里生根，吸食她的血肉和生命长大。她的肚子里长了这么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一天比一天大，想想她就毛骨悚然。周围的人却那么开心，让她绝望的是其中有一些人是真心为她怀孕而高兴，仿佛她肚子里的不知名的东西不是一个拳头大的肉球，而是能让人长生不死的金丹。
仿佛有了这个孩子，她和姑苏蓝氏的仇人就会烟消云散，她和蓝承礼就会毫无芥蒂恩恩爱爱，她就会从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变成温柔似水的贤妻良母。
当她们看见她用簪子扎向肚子的时候，她们的脸上是那么难以置信，仿佛看见狗穿着衣服坐在案前拿着筷子吃饭，又像是看见人光着趴在地上舔骨头。
她觉得很奇怪，很可笑。难道她怀孕了她就不是她了吗？难道一个不该出现的孽种落在她的肚子里她就会忘记过往的一切、放下滔天血仇心安理得的接受吗？
蓝承礼派了四个生养过的侍女来伺候兰殊起居，同时送过来的还有四名稳婆，两名医女，数不尽的珍贵灵药。他不敢出现在兰殊面前，怕她生气再动了胎气，又怕兰殊觉得他不在意她，每一天都给兰殊送去无数了礼物。
“夫人，喝点吧，喝了药会好受些。”年长的侍女端着药守在兰殊榻前苦口婆心的劝说。兰殊靠着引枕，面色苍白，脸上几乎长满褐斑，头发掉了很多，鬓边长出了白发，两颊凹陷，整个人形销骨立，肚子却大的可怕。
兰殊偏过头看着窗外，院中的花卉开的娇艳，粉玉兰开了满树，千朵万朵压弯了枝头，蝴蝶在花间飞舞嬉戏，时不时有黄莺麻雀落在花枝梳理羽毛。
从知道怀孕后，兰殊再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侍女担心她饿死，强行给她灌进去下一刻又被她吐出来。她没了修为，没了金丹，肉体凡胎想借此滑掉这个孽种。可修士的手段太多了，层出不穷丹药灵药硬是吊着她的命，这个孽种命硬的很，怎么都打不掉。她那次好不容易支开看着她的侍女，用腰带缠紧肚子，再裹上衣服，缠了一天，流出的血浸透了裙子，以为能打掉，没想到被她们塞了几颗丹药，硬是保下了。
“夫人，就吃一口吧！”棠溪端着一碗鸡粥，跪在榻前哀求的看着兰殊，小鹿般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不吃饭会死的。
兰殊木然的眼珠转了一下，缓慢抬手揉了揉棠溪的头发，始终不肯松口。】
血浸染兰殊裙子的画面出现那刻，蓝曦臣的心都停了一瞬，通身发冷。
只差一点，他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上。
比起还未出生就死去，最让蓝曦臣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母亲最大的痛苦。生下他的人无比的憎恨他，憎恨到宁愿杀死自己也不愿让他出生。他的存在抽走了母亲大半的生机，是他的存在让母亲的皮肤失去光泽，浓密的秀发日渐稀疏，乌黑的鬓角长出白发，光洁的皮肤爬上皱纹。
他看着水镜，眼睛空洞茫然，没有一丝焦点，整个人像是失魂落魄的游魂，迷失了来处意义。蓝忘机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里满是关切焦急。
蓝启仁发现蓝曦臣的难以置信，重重叹口气，手覆上蓝曦臣的肩膀，“曦臣，你的父亲、你的叔父、蓝家所有的弟子都为你和忘机的到来满心欢喜。你们是你们父亲的孩子，你们的父亲深爱着你们，我视你们如同己出。”他看着蓝曦臣和蓝忘机，脸上难得卸下严肃端峻，温情流露，“你和忘机是我们蓝家的公子，你是蓝氏的长子嫡孙，是蓝氏的宗主，忘机是蓝家的二公子，你们兄弟二人是蓝氏双壁，肩负着整个姑苏蓝氏的未来。你们实在整个蓝氏上下的期待中降生的。虽是父母缘浅，可亲情确实情浓。”
蓝曦臣双眼闪着泪光，双唇嗫嚅，“叔父……”
蓝忘机没有说话，亦是动情感性。
蓝启仁一番推心置腹，蓝忘机的真心关怀，蓝曦臣从自我怀疑中暂时脱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度涵养也回来一些，压着心中百味杂陈保持平静，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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