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她获封云中郡主后,又是一年。
今年发生了许多事,大多都与改朝换代息息相关,宗正寺如旧繁忙,我也在先生的努力下,顶着宗正寺其他官员鄙夷嘲弄的目光,逐步开始接手了些正式的案子。
这本该是平淡的一年。
谁知安宁不过两三月,朝廷那边传来了个大消息——监察御史季元生除帽午门前,告发熙王通敌叛国。太子与公主极力要求查证,承永帝再三推辞后,终是抵不过众人的固执,无奈派人勘察。
经多月的查证后,意外地发现...确有此事。此案牵连甚广,震撼朝野,众人相信亦或不信,都无法在确凿的证据前辩解。
而后,熙王于三堂会审下认罪,满门抄斩。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有些恍惚。
这一年,也是我这么多年后,头一回见到了承永帝。
他难得亲自来了宗正寺,说是为了翻阅宣氏族谱。但待族谱看完,有意无意对着熙王的名字叹了好几口气后,他又枯坐在宗正寺外院很久很久......我躲在树后悄悄看了他几眼,便不出意外地被他发现了。
此时的承永帝眉目俊朗,尚是壮年。他生了一双冷厉的凤眼,瞳仁如每个宣家人一样,犹如琥珀鎏金,流光溢彩。
他望向我时挑了挑眉尾,颇为讶异道:“行琮,怎地在此?”
我微微一顿,别扭道:“陛下万岁....."
“孩子,过来。”他笑了下,像是慈父一样望着我,“许久
未见,宫外的日子过得可好?”
院中落叶被风卷起,枯木沙沙。
今日酷暑后转凉,是个少见的好天气。
而此刻承永帝的注视,却让我浑身都更冷了几分。
“尚可.....”我低声答道。
他看向我的眼神微微凌厉,藏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探究。
“自父皇将你拨到九族五服外,朕亦不曾有机会见你。你也该知道你的身份不好同他人言明,以后便也如今夕这般生活,方能安全些。”承永帝看似友善地提点,眼里却泛着冷光,淡漠得不像在看他的亲着,“不该肖想的,你该明白对吗?朕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算是下马威吧。
“孩儿自是明白的。”我低声嗫嚅,心里却暗暗发笑。
他不杀我是挂念我为他亲子,即使只是海岘贡女诞下的孽种,那到底也是宣氏血脉。此番警醒我不要抢宣衍的皇位,恐怕只是多年未见后,突然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个存在、会成为宣衍路上的威胁。
我垂首,毕恭毕敬道:“孩儿十分满足宗正寺的生活,不求再多名利,也愿一生为臣,衷心宣景。兄长的路自不会被我惊扰,陛下还请放心。"
“好孩子。”承永帝微微笑了,眼里的寒冰融化了些,“朕便不多留了,今日要事诸多,改天再来看望你吧。”
他起身,又看了我几眼,这才背着手离开了这座小院。
我低下头,捏着衣摆,忽然想起了记忆中的靖安帝。
靖安帝待我,与承永帝待我,到底有些不同。
承永帝不知道我是靖安帝的孩子,他只当我是他与海岘宫女一夜春光后的意外,是上不得台面的当朝皇子。他不知道论辈分上他是我的皇兄,否则我一定会与其他前朝皇子一样死无全尸。
这是夷卜与靖安帝为我留的生门,我一定要放下身段称他为父,才能拥有活下来的一线生机。
但太赌了,不仅赌他是否能成功登基,更是赌他一刹的心软。
好在,他们赌赢了。
熙王与宸王皆成了皇权斗争下的败子,他们不比承永帝的狠,更敌不过他手段的狡诈。我一向比所有人都清楚,因为他曾用无数方式企图让我臣服,让我明白,他是我违抗不得的父亲......若我逾越,下场便也是尸骨无存。
靖安帝尚能为我裁下的树留一线生机,每每痛下杀手,又会在他的狠绝中藏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柔。而承永帝只会屠杀目之所及的一切,让我崩溃,让我绝望,让我不敢去恨。
宣家的人都是疯子,生在宣家的孩子,早都会习惯的。
而我.....自然不敢贪图皇权,我的痴心妄想不算太多,无关乎名利,更无关宣家。
可那看似简单的痴愿,却又与权力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可以不登顶最高,但我不能一事无成,我手中总要握着点筹码,才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这一年,终究不会是个安稳的年。
先生也如此劝慰我的,被宗正寺的人排挤欺凌时,他总叫我再忍忍,无论发生什么也好,被他们用陶罐砸得头破血流也好,被故意往饭食里掺虫子也好,先生让我不要去生气,说隐忍一时,将自己放低些,忍气吞声一些,事情就总会过去。
他叫我不要再想自己贵为皇子,叫我将自己比作平民。我偶尔会笑他老了、糊涂了,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有海岘的血便跪着不会起来了——我讽刺他,用与靖安帝痴狂时一致的神态看他,低声笑了。
“先生,学生会尽学生所能,给你证明的。”我认真道,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不容置喙,“我们身上流着的海岘的血,不会成为向上爬的阻拦......先生,早晚有一天你不必再囿于此处屈尊教我温书,你不该只是个教导落魄皇子的先生......先生,信我,我会把你推上高位。”
这话是说给先生听的,亦是说给我自己的。
他沉默良久,摸着胡子叹息,一口气叹得长而又长,比三九天的寒风还要凄凉。
他看向我,指尖摸索着茶杯的杯沿,目光沉静而担忧:“琮儿,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应该的。”我放下卷轴的手顿了顿,脑中又浮现了靖安帝的脸。这场回忆仿佛推我入一处深渊,让我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鸟鸣渐弱,我才抬头望向枯枝,目光幽幽道:“先生,我不是海岘的人,我身上流着宣氏的血.....你究竟何时、才能承认我是个宣家人呢?”
我呢喃着,忽然觉得很好笑:“是啊,全天下都不承认我是宣家人,都说我是个杂种....…唯一承认我的那个,已经不在了。
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宗正寺的书房。
又是一夜不眠,我伏在书案前,这次流不出泪了。
我好像已经哭干了此生十三年所有的眼泪。
太多的委屈,太多的不甘,在每一次错过某个过路人后,都化作云烟散了。
起初我难过,我会独自一人时嚎啕大哭。
而今我沉默,宁愿浪费时间多读几篇诗,也不会花时间哭诉自己遭遇的不公。
现在我坐在这里,又用笔墨书写下了几封书信。
今年我不曾偷闲去见她,是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
不能诉说的相思被我刻入笔墨,我以那些未干的字句向她说着自己的故事,只要我不见她,我的心就不会乱,就有办法思考今后的规划,与要写给她的话。
这些信一天能攒下几封,十几年、二十几年后呢?该是有千万张了......
那,百年后,我可否不必再以笔墨叙述?
若有那么一天,若有我能与她对坐相谈甚欢的一天,我会借着那日恰好的阳光,淡然地诉说我的一切。
可我的一切也很缥缈.....我经历的事都是揉在一起的痛楚,翻来覆去就那么一些繁琐的宣家事,总是重复着折磨我罢了,多说倒让人心烦厌弃。
不如就说说我的喜欢吧。
说说我微不足道的喜欢.....…虽然微不足道,虽然没用,可我坚持了这么久,因而我也有不止一次像此刻一般的贪心,希望她会愿意听我讲讲这些没用的事。
直到后来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的夜,我渐渐地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想明白了。
贪恋她,偏爱她,渴望她,那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若她厌倦我,害怕我,逃避我,那我就不能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叨扰她的生活。
我的喜欢,再疯狂再热烈,都只要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就像,我那微不足道、难以启齿的身世一样。
我的喜欢,也是该避而不谈的事情。
我会用这一生,静默地书写我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