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天地,风雪清幽。
承永二年,靖安难终,宣京等各府忙完了秋收,备了碳火,粮食充足,因而再不复一年前的灰败之相,万民归安。
寒风簌簌,压弯宣京的枯木枝丫。
檐鸟南飞,弃寒趋暖,如今森森冬日,就连清晨也再难听见一声鸟鸣了。
......不知不觉间,又逢一年雪季,恰好撞上了新皇登基、肃清朝政之时,宗正寺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我自然也贪不得闲暇,一年来去匆匆,不少有偷闲贪欢时刻,但绝不该是现在。
我替先生整理好桌上文书,见先生又摆了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出来,便无奈地先开了这个口:“先生,又怎么了?”
“琮儿啊.....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说。”先生叹了口气,收回探究的视线,摇着头招呼我过去坐下。
我自然听了话,将手中卷轴收好后,便老实走过去、落座于蒲团上。
等候半响,见先生未言,我便皱眉又问:“先生一副严肃模样,可是朝中有什么大事?”
“非也。”先生摇摇头,又是一番犹豫,这才自案下抽出
一张薄纸,递了过来,“你自己且看看罢。”
我接过他手中纸,他便捋起了自己的胡子,犹疑的视线时不时落在我身上,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先生,您这样怪唬人的。”
我边打趣他,边低头读起了纸上字文。
半晌,我放下了那张纸,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靖安帝留给我的?”
“嗯。”先生叹息,似是明白我心中纠结,开口劝慰,“他虽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却也是为你好的......”
“学生知道。”我低声答,却还是心口发闷,“不是憎恨
他,也不是埋怨。只是愧于不曾尽孝,恐受不得恩赐。’
“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先生又喟叹一声,偏首翻起了公务。我清楚他是要我自己做个定夺,这是我自己的事.....…虽说无功不受禄,但靖安帝显然知道他驾崩后最为难的会是我。
所以,在宣京为我预留一套宅子,也是为了给我留个退路。
这不止是退路,更是他心中的愧,他一生不曾偏好亲缘,活得冷血自私,尤其对承永帝以及几位王爷,向来都只付诸淡漠。毕竟他知道这些人生来便是为了踩着他向前,所以不予任何宽厚......只是,我是个例外。
作为靖安年间无人知晓的十皇子,我没有、也不可能有能力登上皇位。
他比我更清楚我的心思,所以晚年所有能掏出来的心,都费在了我身上。
只是那样一颗心也不是暖的,他只是尝试教会我......如何变成他那样的疯子,方可在他日有用时,幻化成一条生路。
这宅子,收与不收,也没差了。
他都不在了,我还执着不收,也不知道是摆个脸色给谁看。
先生见我沉默着收好了地契,总算也松了口气。
又是月余匆匆而过。
今日的宗正寺,比过往几月都要忙碌。
我也吊着颗心,频频往宗正寺院门处看去。
承永帝怜十二世家损失惨重,尤其同时失了南国公与南国公夫人的花家,因而特召花家长子与幼女入京,静候领旨受封......
他们今日,会来拜访宗正寺......
距上次遥遥一望,又是一年的等候。窗外自春夏绿意绵延至寒冬腊月,这次不再需要我千里奔波去隔风看她一眼,她马上就会亲自出现在我眼前......
我越想,一颗心就越是惶乱难安。
先生见我今日焦灼,便打趣我道:“何事叫你如此激动?今日你可不随宗正寺大官们一同入宫,膳房也没有备上美味佳着。”
“......”我没搭理先生的话,只是痴痴看着窗外绽放的寒梅,在风雪中颤颤而立。
先生见我不搭茬,颇感无趣地摸了两下自己的胡子。
我不顾人间再多的绝色,只想要在今日贪欢,贪得也不多,只要能隔着世人忌惮的寒风冷雪钩织的幕帘,悄悄看她一眼就好。
四年前在我心里播下的那颗种子,如今早已是参天大树。
此时霞光抚动落叶,该是结果之时吗......
在我恍惚发呆了不知道多久后,边上默默观察了我半天的先生忽然推了推我的肩膀,故弄玄虚地卖了一通关子后,低声道:“花家那两位到了。”
见我猛地坐起,先生哈哈大笑两声,又道:“我就知道!是听见同龄的小孩子要来开心吧?既想去找他们玩,你现在去也不迟。他们得在宗正寺留上一小会儿,而后才去宫中受封。”
其实不等先生这话说完,我已经从书房内飞出去了。
他只当我是在宗正寺里闷坏了,毕竟每天埋头读书,难免会想找个朋友。
不......不,朋友什么的,我不需要。
我只是......想见她.....
......最开始只是期待,但我也的确没想到,一来便恰好撞见了滑稽的一幕。
四岁的小姑娘还很小一只,跟在她哥哥边上就像是个缩小版的花忱,眉眼间依稀有薛夫人与先南国公的影子,一双杏眼大大的、圆圆的,嘴巴顺着,撒着娇要吃花忱手上的糖葫芦......
不知是不是太想吃了,她没看路,一脚踩到了地上的果皮。
奶呼呼的小姑娘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听起来摔得可不轻,好响一声,吓得我差点直接冲出去扶她。好在花忱眼疾手快,连忙把摔懵了的小家伙拎鸡崽一样拎起来了。
她委屈得眼睛通红,小脸鼓着,浑身都抖抖的。
花忱站在她身后闷闷发笑,越笑越憋不住,越笑越猖狂。
最后是小姑娘气急败坏站直了身子,扭头就要揍自家臭哥哥,结果满跚着走了半天,又一脚踩上了那块果皮......
......又是一声响亮的“扑通”声。
这下,我也有点没绷住笑来......
只是这些笑意,最后慢慢又化成了我心底一滩暖泉。
她长得......很好啊。像薛夫人与我所期盼的那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今已能在稚嫩的脸上看到未来长大后的模样......
她很漂亮,性格也好,据说花忱为她寻了位西席,那她一定也常被夸聪明吧。
但她这样糊涂的样子也很好,不谙世事也很好。
怎么样都好。
我站在宗正寺的枯树下目送他们远去。
女孩挽着兄长的手臂,时不时往后方望来。
我避开她的所有视线,藏在树干后。树上的积雪落下,染湿了我的鼻尖。
亦如曾经风雨交加的那天夜里,我迎着森冷雨珠,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雨幕下的南国公府。
那时我也觉得冷,可又与此时一样。
心中被暖意浸透,寒潭也融化成水。我毕生从未如此幸福,靖安帝费尽心思都求之不得的我的满足,原来只要看她一眼,见到她的欢喜,我便能得偿所愿。
我闭上眼,温热的泪沿着脸颊滚落。
一滴、又一滴......
所有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都在为我奔波,劳碌一生,最后狼狈地离去。
唯有南塘花家的那个小小女孩,将成为这不定数的生命里唯一的长存。
走过长街,遥望尽头,我身边行人匆匆,都如过眼云烟,昙花一......但涉过泥泞,跨越山水,还有一个人在等候我的到来。
只消看她一眼,如今的爱恨便要糊涂......
就连墙角被雪压弯了腰的脆弱野花,亦会重绽生机。
那年,她获封云中郡主。
我埋在书房,甚斟酌着话语措辞,给她写了好多好多信。
先生见我长大,到了饮酒的年岁,便托人为我带了瓶桃花酿,我年少不懂事,贪杯喝了个酩酊烂醉。
我流干了泪,伏在桌上,鼻息沉沉。
我迷迷糊糊地想,先生好像曾教过我,伴君一生之人,被称为小君。
......她,会是我的小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