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的暴起，来得很突然。
但似乎并不全然无迹可寻。
埋头在宗正寺做事的这一年，我也稍微看透了些当今的局势。
而如今多国联合攻打大景边疆不算意外之外，反之像是有人有意推波助澜。如今念云等边疆地界血战多月，死伤惨重不说，粮食亏空也是厉害。
因而，宗正寺的事务也莫名多了起来。
虽说平日里宗正寺管不到这些事，但如今大景人力不足，其他地方处理不完的公务，自然会推到倒霉的人身上。
我虽是学徒一名，却也知道战况险恶.....双方军队皆是倾巢而出，厮杀不断，不死不休。宣京尚算得上半句太平，可边关百姓的日子又是什么样的.....云浪染血，火光四起，饿死的孩童，被掳走的妇女，这就是战争的代价。
宣京那剩下半句的不太平，便是近日来涌入的数不清的难民.....宣京向来是最为富饶之地，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荒芜。
大景焚舟破釜，负隅顽抗，可战火还是烧得连天......更糟糕的是，靖安帝在此时染了恶疾，卧床不起了。
他病得蹊跷，但无人有心再查。在他重病消息传出去的那段时间，我特地择日外出，前去听了一遭市井流言。
大多百姓对此不清不楚，但也有部分说靖安帝近月一直体弱多病，闭门不出。战事迫在眉睫，难免百姓也人心惶惶，各自私下都猜测着莫不是靖安帝到了年纪，差不多要去了。
因而，现下民心也难安定。
即使真的是有人要谋害靖安帝，百官又能查得出什么?无非就是几名皇子如蛇蝎般的争权，可惜百姓不会懂，百官只会站队，连我这种皇室宗亲也无力插手。
如今宫中皆乱，亦如天下百姓。
我被囿于宗正寺修习，先生尚不愿我见此人间炼狱，更不愿我涉足争权事宜，在我那日归来后，便勒令我不准再出宗正寺一步。
也是，我尚才十一，即使出去了，也不能做拯救天下的人。
不过.....这场战役来得诡异，不像是一场意外，那些敌国军队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攻破大景边防的?
大景是唯一的大国，渠戎与罗宛一行哪怕觊觎大景国土已久，也万不该如此熟悉大景军内事才对......
我虽心有疑虑，却也不敢过问，我年岁尚小，但生在皇家，深知这微小的一步即会让我惹祸上身，所以又何苦执着。
不过先生也提点了我一番，他难明说，便只委婉道：“很快便要平安了，只是苦了百姓啊......”
我默然，在心里道了一句“我明白的”。
我默然，在心里道了一句“我明白的”。
......可世事难料，至少我始料未及。
先是宸王夫妇奔赴沙场，被敌军围困而死，年幼的宸王世子独留宣京宸王府，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
再是......
我翻阅到那一卷卷宗时，早已恍然愣怔。
南国公夫妇亦......亡于此难，他们冲锋陷阵，杀敌无数，可终究体力耗尽，倒在了战场，只留下长子与幼女便撒手人寰。
先生坐在我边上批阅着公文，面上尽显疲态。他见我盯着这卷文书沉默良久，便侧首看了过来，问道：“琮儿，可是有哪里不懂的?”
“.....不。”我恍然喃喃，用力摇了摇头，嗫嚅着呢喃，“先生，我只是走神了。"
我忍着心中纠结，不敢透露半分自己的心绪。
直到夜半归于居所，我才捂着心口猛喘了几口气，瘫坐在地，许久未能回神。
这场战役.....我宁愿信它藏有蹊跷!否则怎么可能迫使如此多的大将一夜间尽数阵亡，但我手下不过几卷卷宗，我又该如何诉说心中的惶恐与错愕?
这事已不再只关乎于皇位中之权，更涉及了我的私心。
百姓如何，我不关心，可南国公夫妇的陨落，无疑对花家是一次重创。他们不在了，只剩下花忱和一个刚刚三岁的孩子......怎么办才好?
她、还那么小......
哪怕告诫过自己不要再逾越，我却也还是冲动了。
我硬着头皮向先生告了七天假，车马兼程地赶去了南塘。一路风吹雨淋，我始终不敢耽搁，期间靖安帝驾崩、四皇子领了兵权杀入敌军内一事，我都未来得及关注，直到......
那满天纷飞的白幡，像一把刃刺入了我的眼睛，将南塘、南国公府，还有我曾经求而不得的所有美好，都深埋入血红的染缸。
街上的人们在哀叹，愁容满面。
南国公府更是死气沉沉，唯有孩童沙哑的哭声如惊鸟般炸响于耳畔。
这是我们分别三年后的头一次重逢。
她被红着眼眶的花忱搂在怀里，一直不停地哭，小小的手操着发肿的眼睛，哭得撕心裂肺。小孩哪懂什么叫“死”，她不知道这其中的阴谋诡计，但她知道爹娘再无归期，骨血牵连，到底是亲缘.....她心中一定很痛，很难过吧。
像我.....曾经目送夷卜与乳娘逃离囚笼样......
很痛吧......
我在心中恍然，只敢遥远地望着兄妹二人孤寂的背影。
南塘的风从未像今日这般冷，那缕风悠悠吹起我的鬓发，发丝便调皮地遮去了我的视线，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底愈来愈模糊，愈来愈远......
我想起那个孩子出生那一年，薛夫人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让我今后有空了便来南塘、告诉她她的孩子过得如何，长得如何......她眼底的悲怆与不甘，我竟然此刻才领悟其中的绝望。
她早知道，苟延残喘的十二世家会被卷入皇位的争斗中。
她知道南国公与她无论怎么走，都只能是死路一条。
而我却害怕，我会不会也是其中一份原因。
我是不是，总在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是不是.....我害了那个孩子......
我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好疼......
我未曾受伤，可我痛得直不起身来。连日的颠簸没有累倒我，而今我终于崩溃了。我咬紧了牙关，却还是抱着头蜷在南国公府外的那颗树旁，无声地落泪。
这一面，是我们这里一年的唯一一面。
后来四皇子手持结束靖安之乱的磊磊军功顺利登基，改年号为承永，大景天下又重归太平盛世。
先生捋着胡子，只说那句“徒有其表”。
他不曾同我解释其中深意，说我长大后便会明白。
我自然在那之后又回了宗正寺，只不过多日以来茶不思饭不想，每天闲了也就是恍惚地替先生翻阅公文。于是毫不意外地，先生将我拎出来罚了一通，又问我为何如此消极，一副不成大器的窝囊样。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后来先生的责罚少了，换成了对我的心疼。他总是温柔地喊我琮儿，让我别再折磨自己，也不必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我不应他。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茫然。
我日复一日的生活，多了一处微不足道的变化。
我总是在白日忙完后，深夜带一篮文房四宝回屋。
而后兀自铺好宣纸，磨好了墨，独坐在书案边，写一夜的信。
我不知心中之念该如何以简单的字句说尽，很多话在心里酝酿了千万遍，构思好后写出来后又不是心中所想的。我觉得沮丧，只能坚持地挪着手腕，一笔一画发泄心中的苦痛。
那时字迹尚还稚嫩，笔触也幼稚得很。
我却边写边哭，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愧疚。
后来我明白了，便再也不敢看这封初信。
这是心上书中第一封。
很长很长，我花了很多时间，才终于写上最后一笔。
这封信笺，以“对不起”三字为始，却没敢留署名为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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