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永烟织觉得这些天的目黑莲很不对劲。
也许是习惯了他炙热的眼神,可却在某一天,热情突然冷却,连目光交汇都变成奢侈。那种感觉就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到已经凉掉的咖啡,凉意在口中蔓延,原本湿热的口腔只能感触到苦涩。
他们在为慈善基金会的事情忙碌,一如往常。但作为曾任职警察,烟织发现目黑莲总是在有意识地躲避着自己。
往常在一起整理资料时,目黑莲总会找各种间隙和她说话,要实地采访时也是坚持要与她一同前往。可是这些天无论是处理信息还是招募志愿者,目黑莲都没有和她有太多的交流,更恰当地说是有意避开和她交流。
内永烟织也想直接开口询问,但每个契机都被目黑莲用借口搪塞。
或许他开始厌倦了,烟织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只是一瞬间。她不会在没有把握时擅自过多揣测,这样的想法对对方也是一种恶意。
烟织只是觉得,自己也许不该太过于依赖别人。这是她惯有的毛病,自始至终。但在她人生中的每一段经历都在告诉她自己最值得托付。
向别人汲取温暖本来就是件冒险的事,谁也没有义务要一直消耗着自己去供他人取暖。目黑莲也是如此。
“擅自期待是你自己的过失。”烟织这样对自己说。
和犬饲贵丈互相坦白心声之后,内永烟织一直都是到他家里吃饭。准确来说是她的弟弟是个速食主义,也不在意身体,于是她只好亲自过来做饭并且监督他好好吃饭。
圣诞节前一天,烟织照常买来食材到了犬饲贵丈家里。她有叫自己的弟弟给自己一个备用钥匙,以免他作息不规律在白天睡着没法给她开门。但考虑到他已经长大,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烟织每次来都会先敲门。
“姐姐需要帮忙吗?”完成工作的犬饲贵丈来到厨房。
烟织已经炖好了咖喱,目前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不用了,都已经快做好了。”
犬饲贵丈点点头,又一脸扭捏的样子:“姐姐也会给那家伙做饭吗?”
“那家伙?”烟织看着他别扭的表情,“你是在说哥哥吗?”
“嗯。”他的脸浮上一层乌云,烟织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气压的降低。她的弟弟总藏不住心事。
“哥哥他自己会做饭的。”烟织盯着他的眼睛,“需要担心的是不爱护自己身体总是吃泡面的阿酱。”
犬饲贵丈在心中窃喜,但还是在表面上说:“可以姐姐做饭也很辛苦。”
“没有啦,我要是不想做饭的话会买回来吃的。”烟织盛出咖喱递给了他。
“对了,阿酱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明天?”
“嗯,明天不是圣诞节来着,我想着可以一起出去吃个饭之类的。”
犬饲贵丈接咖喱的手颤抖了一下,差点没有拿稳。他转动眼球,然后说道:“明天啊……我好像要和朋友交接制作任务。”
“这样啊……”很可惜呢。
吃完饭后犬饲贵丈主动担起了洗碗的职责,烟织笑着说他真的长大了很多。在烟织搜刮完他屋子里的泡面这类食品后,两人就分开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子中,打开电脑确认招募的志愿者资料,同时在和饭岛宽骑通话。
“你又是和那个小子一起吃的饭吗?”他们在叫人名字时出奇地默契。
“因为阿酱不会做饭。”
“他是什么还需要往嘴里送饭的小孩子吗?”
“哥哥——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
“不说他了,你的基金会怎么样了?”
“还行啦,第一次建立总需要时间。”烟织一边回答一边滑动鼠标。“对了,哥哥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明天?”
“嗯,明天是圣诞节来着吧。”
“明天啊……那个……”饭岛宽骑停顿了一会儿,“我还要帮雇主收集情报。”
……
看来明天注定是要一个人了。烟织想到了目黑莲,但是又想到这些天他对自己视若无睹,莫名的情绪占据内心,很不是滋味。
算了,反正她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些节日……
圣诞颂歌仍在街巷中绵延,各种门店都挂上了红绿色的装饰。街区里扮演的圣诞老人驾着麋鹿雪橇,孩子们兴奋地围观,祈祷圣诞老人晚上能到自己的家中。
到了晚上,街道旁挂着的彩灯与月亮攀比,装饰品上的荧光粉比肩星星,点缀了单调的人间。
平安夜里的人们格外精神,夜幕作为一个开场,为青年们的浪漫爱情拉开了帷幕。华丽的圣诞树掩盖住冬日的泠冽,颂歌也埋葬了海浪喧嚣。
烟织一个人走在街上,什么都没有思考。身旁上演着一帧帧唯美的剧情,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被业余摄影家的相机融进背景板中。
她平常不怎么来酒吧,因为她只在有心事时才会喝酒。她专注于思考,这往往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
她这次也有心事,但是找不到任何开脱的头绪。于是她想到另一种解决方式,现代人最擅长的方式——放纵。
有些时候堵塞在心中的东西不一定需要答案,与其纠结于得出所以然,不如将它埋藏。烟织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方法,因为什么都没有得到改善,无论是矛盾的源头还是纠结的心。
但是这一次烟织打破了自己的原则。此刻比起面对内心,她更想逃避。
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一杯接着一杯。她是个酒量很好的人,这在这时并不是好事,太清醒有时会很累,她想暂时休息一下。
终于意识开始模糊,烟织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她喝过很多次酒,在各种场合,但基本上都会保证意识的清醒。这源于警察的防备心,也源于她自己的防备心。
从心里学上来讲,人不能在夜晚作出决定。因为夜晚是人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所作出的承诺大多都会遭到悔恨。
所以内永烟织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只是放空自己,但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浮现出目黑莲的脸。
为什么?
不是说要把温暖强加给我,接近我,依赖我,喜欢我……
可是就算是太阳也会有落山的时候,万物都有自己运行的周期和轨迹,没有什么能一直围着一个人转。
为什么?
不是说汲取温暖是每个人的权利,请求我接受你的靠近吗?
可是他们没有签署什么协议,他也不算违反契约,口头的承诺本来就是最拿不出手的证言。
为什么?
不是说我闪闪发光到让他只能看到我一个人,还说被我迷住了……
可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呢?人都本能地将赞美的话揽到心里,又在一次次记忆翻涌中不断加深。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心动……
爱原本是无解的谜。
烟织被酒精占据神经,在接到目黑莲的电话时甚至看不清屏幕。她笨拙地点开接听键,在听到目黑莲的声音时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烟织……你在哭吗?”目黑莲的声音从收音口传出,电子音质放大了他语气中的担心。
“我没有……”她口齿不清地回答。
目黑莲觉得烟织的声音不太对劲,又听到了嘈杂的音乐声,猜想她现在在酒吧,并且是喝醉的状态。
“你喝醉了吗?”
“不……我只是在探……”烟织觉得头很重,像要溺水,如石头一般沉入海底。
“烟织?”目黑莲边说着边向外赶,“你现在在酒吧吗?”
“不知道……这里……像是天堂。”她看见周围的人长出了翅膀。
目黑莲断定她已经喝醉,于是加速跑到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烟织,先不要挂电话,我们保持着通话。”目黑莲皱着眉,神经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不要……”烟织颤抖着声音,她的头歪倒在桌子上,眼泪在山根集聚成一滩湖泊,“阿莲是骗人精。”
“什么——”
还没等目黑莲再说什么,烟织就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又打了过去,对方却一直没有回应。
“师傅,能稍微快一点吗?麻烦您了!”此时的目黑莲一头雾水,他不知道烟织为什么会到酒吧,还喝醉成这样,更疑惑地是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骗人精?
目黑莲赶到酒吧时,烟织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的手里握着手机,睫毛被泪水沾湿,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忽闪忽闪。那滩湖泊稳稳停驻,似乎满载着她的心事,理不清的心事,想要逃避的心事。
目黑莲把内永烟织带出了酒吧,他本来想直接带她回家,可烟织却哭着拒绝说不要回去。于是目黑莲背着她走在沿海的路上,任她迷迷糊糊地说个不停,然后一句一句地回复。
“警局里没有规定警察不能喝酒。”
“所以呢?”
“我……没有违反规定。”
“烟织也已经不需要遵守规定了。”
“……对啊,我被开除了……”
“烟织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吗?可是偶尔……也会心痛。”
“会心痛吗?”
“……不告诉你……”
目黑莲笑了一声,又在黑夜中沉入海底。远处吹来一阵风,带着海盐的味道,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为什么那么黑呢?”
“因为烟织你在闭着眼睛啦。”
“我睁不开眼了。”
“眼睛被酒压的喘不过气了,它需要休息。”
“我……不怎么喝醉的……”
“那为什么今天喝这么多?”
“不……不能告诉陌生人。”
“又和我划清界限了吗?”他的话中带着笑意。
“……你是谁?”
“我是阿莲啊。”
听到这个名字,烟织突然开始小声抽泣。她将脸埋在目黑莲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滑到他露出的脖颈。
“怎么了……”目黑莲有些慌乱。
烟织开始挣扎,于是目黑莲只好放她下来。她仍然没有清醒,头发经风一吹,被眼泪粘在了脸上。
烟织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目黑莲紧跟在她身旁,手臂悬在半空,防止她摔倒。
“你要去哪?”目黑莲问道。
喝醉了的烟织像耍小脾气的孩童,而似乎是惹她生气的罪魁祸首目黑莲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烟织走累了,在路旁坐了下来,目黑莲也跟着坐下来。“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目黑莲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和她说话。“为什么说我是骗人精?”
烟织看向他,眼睛被酒精的雾气侵占,她微皱着眉,五官被蒙上一层纱,叫人看得不真切。
“阿莲你,讨厌我了吗?”
“怎么会!”目黑莲感到疑惑,“烟织为什么这么觉得?”
眼泪从眼角一路倾泄,流下整片海洋。虽然酒精有从中作祟,但目黑莲看见还是心痛不已。
“你在躲着我。”烟织的声音有些哑,尾音沾上夜的潮湿,“对我很冷淡,也不和我交流……”
目黑莲这才发觉,自己这几天的行为被她误会了。
他确实在躲着内永烟织,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躲避。
目黑莲曾经想要在春天的时候告白,可细数着时间,盯着墙上的钟表发烂,也觉得过得太慢。于是他想要提前计划,在圣诞节的时候正式向烟织告白。
这些天目黑莲一直在为圣诞节做准备,他要让这场告白尽可能深刻,最好可以铭记一生。他想要成为内永烟织特别的存在,无论是在哪个方面。为此他还拜托了饭岛宽骑和犬饲贵丈把那天的时间留给他,虽然过程曲折。
在躲着烟织也是他怕会在她目前露出马脚,惊喜就不再是惊喜了。只是目黑莲没想到会被烟织误会。
但是如果这样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人总会因为在意而做一些与平日风格大相径庭的事。
“虽然我知道……知道你没有必须要一直对我好的理由……但我还是擅自……擅自期待了。”
“烟织……”
“让我说完!”烟织打断他,“……因为你太过于温暖,让我产生了依赖的念头……一次次的靠近,我的心也一次次加速跳动。”
“我犹豫过,也不确定,但是……慢慢被你打动……可为什么在我喜欢上你之后,你又走开了……”
“烟织对我是喜欢了吗?”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的告白,应该都是真实的吧?肯定是真实的。
目黑莲看着烟织,他们的气息在路灯下具象化展现,彼此交织。他很高兴能听到烟织回复他的心意,即使是以这样的方式;同时也有些想要流泪,他迫切地想要留住这份爱。
“我喜欢你,喜欢上你了,非常真切地喜欢了。”她肯定地说道,眼泪随之滑落。
醉意会让矛盾体倾向于内心最深处的选择。
目黑莲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却又忍不住颤抖。他轻轻抚住烟织的脸,而她只是看着他。那张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淡漠的脸上只剩下脆弱,仿佛风微微一吹就要破碎。
目黑莲将她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眸光透露着柔情似水:“烟织,抱歉在你不清醒的时候擅自这样做,还请将我的失礼归咎于这个夜晚。”
目黑莲看着烟织,在她的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如同蝴蝶划过春天的湖。
那一刻,周围的环境全都褪去,只有他们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在绝望的世界做千夫所指的伉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