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救援

“我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烟织走在返回巷子的路，路旁的灯发出白色的光，今夜没有月亮。她戴着耳机，与手机那头的饭岛宽骑对话，“阿酱他与一起制作动漫的阿宅朋友有约，我是一个人。”

这天她和犬饲贵丈一同回东京见了妈妈，一家人终于可以撕开所有保护膜好好感受家的温暖。

“他还真是不靠谱啊，让你一个人回来。”饭岛宽骑的声音在那边响起。

烟织笑了：“我有说要你一同回去的啊。”

“我跟他们又不是认识的关系。”

“妈妈很想见你的。”

“算了，太尴尬了。”

“那你还怪别人不靠谱，明明自己也是个不靠谱的哥哥。”

“哈？我明明每天都有和你打电话。”

“就是说啊，我们明明住在同一个地方，为什么要打电话？”烟织故作生气的语气。

“因为我的工作很忙啦——对了，等我结束了工作我们回去看看爸妈吧。”

“说到这我很奇怪啊，我每年都有给爸爸妈妈扫墓的，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她那时总是抱有浅薄的希望。

“其实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为什么？”

“那样就好像，真的所有人都离开了我。”

“……”烟织沉默了一会儿，想到这些年哥哥一个人是如何度过失去了一切的生活，“原来哥哥也是个矫情的人啊。”

“你说什么呢，我才没有矫情！”他的声音有些炸毛，让人忍不住遐想他此时的表情。明明就是个矫情的人，却傲娇地要命，烟织想。

“好啦，你好好工作吧，我快要到了。”

“嗯，晚安。”

烟织挂断了电话，继续在道路上前行。天气冷得张扬，她穿了一件毛呢大衣，即使戴上了围脖也抵不住寒冷。

路灯的光拉长她的背影，一切都静悄悄的，天空像是母亲，安抚着世界入睡。还有几户人家的灯没有熄灭，在夜晚里充当守卫者，让地下的生灵误以为第二天到来。

内永烟织在拐角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总是背着包，紧张时抓紧肩带。他很单纯，看起来很容易被骗，却是个从来没有败诉过的优秀律师。他总会在早上遇到时向她问好，讲些笑话逗她开心；也在她迷茫的那段时间陪伴她，在竹林里探寻，在地藏菩萨前祈祷。

可他的背影看上去落寞，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黑暗当中。他的步伐很慢，看上去并不是清醒的状态。

烟织加快了脚步，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赤楚？你没事吧？”

赤楚卫二听见烟织的声音后停下了脚步，他转向烟织，面颊通红，眼神也模糊不明。酒精的味道溜进空气中，在扩散中快要结冰。

“是烟织桑啊。”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抹上一个笑容。

“你喝酒了吗？”烟织皱了皱眉，她闻到了酒精味。

赤楚卫二没有回答她。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不经意闪过悲伤的情绪。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脚下也没有了力气。

想要晕倒，想要忘记一切……欲望最终占据脑海，仅存的意识消散，赤楚卫二向前倾斜，下一秒就要摔倒。烟织立即用手扶住他，让他依靠着自己。他的头轻轻靠在烟织的肩膀上，乖巧的脸被夜晚亲吻，睫毛被眼泪润湿。

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云也被卷入海洋，只剩下无边际的墨色。烟织无法看到赤楚的脸，可却被周围的气氛渲染，察觉到他不一样的情绪。

他哭了吗？

烟织将赤楚卫二扶到路旁，在石阶上坐下。他的意识慢慢恢复，在看到烟织时不知所措起来。“我，又给烟织桑添麻烦了吗？”

“为什么觉得是麻烦呢？”烟织抱膝坐着。

赤楚卫二的语气微醺：“夜里很冷，却在这时候遇到了我。”

“如果我不遇到你的话，估计第二天都能看到你冻僵的尸体了吧。”烟织打趣他。

“虽然是这样，这已经是第二次麻烦你了。”

“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难道之前赤楚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吗？”

“不是！”赤楚卫二着急地反驳，惊吓的酒都醒了一半。烟织很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以及像小动物一样受到惊吓时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捉弄。

“所以就不要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了。”

“……好的。”

“那么，可以和我说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吗？”

“……”

赤楚卫二用上目线看向她，那双眼睛像偷走了繁星，只在那一小片宇宙中熠熠。他的眼睛在夜里闪烁，诉不尽委屈。然后他又低下了头，整个人笼上灰蒙蒙的云朵。

“我败诉了。”落寞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

“赤楚感到迷茫了吗？”

“我害原音小姐没能逃出地狱。”

“地狱？”

“原音小姐长期遭受她丈夫的殴打和监禁，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以逃离。她找到警察，却因为逃出来时身上的伤基本上好了得不到伤情鉴定。后来提出离婚的法律诉讼，找到我们事务所求助。”

“我答应原音小姐会帮她赢了诉讼的，最后却……”赤楚卫二哽咽了一下，“世界为什么总是对苦命的人这么大恶意？”

“原音小姐她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即使处于那样的境遇还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她说逃离了丈夫后要开一家咖啡店，还说会邀请我去为她的店剪彩。”

“可我又让她回到了那个恶魔身边……”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也许是酒精作用，赤楚卫二第一次在烟织面前这么完整地说完一大段话。他也真心为原音小姐感到悲哀，为不够能力拯救她的自己感到痛恨。

虽然很残忍，现实就是这样，我们一直呼吁着平权，却很难改变已经建立了这么久的父权社会。

女性在社会上处于不利的地位，有太多太多伤害着她们的事情在各个地方上演。这需要得到解决，迫切等到解决。可时代的转变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痛苦给予了正处于这个时代的无数个她们。

“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你的错。”

“可我没能胜诉。”

“没有人可以一直没有失误。”

“可是我……”

“我曾经是一个警察。”烟织说，“见证过很多案件，侦破时也走了不少弯路。严格来说，最后连我自己都也因为失误而失去了警察资格。”

“赤楚是为了帮助别人，实现公平正义才成为律师的不是吗？”

赤楚卫二点了点头。

“真正要怪的话，错的是伤害着原音小姐的恶魔，而不是你。”烟织想到了当时不顾一切开枪打死头目的自己。“我们人类，总是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一边愧疚着，有一边想着开脱。”

“但其实有时候原因并不在我们身上，无论是失去了什么，还是造成了什么悲剧。”

“被愧疚纠缠太久，会让我们忘记很多事情，也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可真的是你的错吗？想帮助别人实现公平正义的热血律师赤楚有什么错呢？你曾经帮助别人恢复了笑容不是吗？你给予很多人幸福的结局不是吗？”

“所以啊，现在一切还没有定数呢，你要做的不是帮助原音小姐吗？”

“我……还可以吗？”赤楚卫二抬起头看着她。

内永烟织站起身来，面对着赤楚卫二。

“我相信你。”她伸出手，脸上绽开一个月光般皎洁的笑意，在脸庞上荡漾开来，惊扰了沉睡的海。

他的眼睛纯粹，睫羽下闪烁着隐忍的泪，酒精沾染的神伤在他脸上毫无保留地呈现着。他没有再三犹豫，回握住了烟织的手。

“现在已经很晚了啊——你回到家会被骂的吧？回来那么晚，还喝了酒。”

“这个……估计会吧，我妈妈是很难缠的类型。”

“那是关心吧。”

“是吗？”

“一般妈妈的关心都是这样，明明很在意却要用责怪的语气讲出。”

“烟织桑的妈妈也是这样吗？”

“……不，她是个很不一样的母亲。”

“这样啊。”

“对了，你喝了多少酒？”

“大概——三小杯吧。”

“三小杯——白酒吗？”

“不，是啤酒。”

“啤酒？”烟织感到不可置信，“真的吗？”

赤楚卫二倒是一副没有说谎的天真模样，“真的！”

“看来你真的很不适合低沉。”烟织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巷子里的分叉处告别，各自回到家中。几片云朵悄悄爬到天上，为单一枯燥的场面增添意境。

烟织再次来到阳台，却没有带上啤酒。现在的天气确实不再适合喝酒，大概只有苦心的人才想要借酒精麻痹痛感。

她倚着栏杆，思绪随着风远走，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赤楚卫二轻轻地推开家门打开灯，本以为父母已经入睡，却在客厅里看见了撑着胳膊坐着打盹的母亲。

“妈妈？你还没有去睡觉吗？”

赤楚妈妈被他的声音惊醒，她看向赤楚卫二：“你喝酒了吗？”

“您这么知道的？”赤楚卫二睁大了眼。

赤楚妈妈站起身甩了甩胳膊：“你是我的儿子，我看一眼就能知道。”

“说的好吓人啊……”

“你的脸红的都能咬一口了。”她说道。

赤楚卫二揉了揉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吗？”

赤楚妈妈笑了，然后将桌子上盖在饭菜上的菜罩掀开。“幸好还热着，快过来吃点东西吧。”她看向赤楚卫二，一脸慈祥。

“您今天怎么了？好奇怪……”赤楚卫二疑惑地走向餐桌，妈妈跟他一同坐了下来。赤楚卫二做完饭前祷告就拿起了筷子。

“怎么？想听我骂你吗？”

“那样我比较熟悉。”赤楚卫二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

“……我有听你的同事讲你的事。”

赤楚卫二咽下嘴里的食物：“他们和你说了吗？”

“他们说你走的时候脸黑的厉害。”

赤楚卫二笑了：“哪有这么夸张啦。”

“那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去喝酒呢？”

“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赤楚妈妈撑着胳膊看他，赤楚卫二也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他已经好很多了，这是实话，并且要最终赢得胜利。

“不亏是我的儿子啊。”妈妈看着他笑了，眼角的细纹堆积，那是年岁渐长的馈赠，“和我年轻时一样。”

“妈妈年轻时是个怎样的人？”

“妈妈年轻时是很美丽的女人。”

“没有问你这个啦！”他们都笑了。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装饭菜的盘子上，鱼缸里的金鱼仍在海草中游荡。也许这就是家人吧，在寒冷时温暖，在绝望时逢春。

“我相信我的儿子，肯定会为了公平正义而赢的。”

他的妈妈也是个不一样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