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轿车在南平针织厂门口停下。
一身酒气的张希承推开副驾驶位的车门,走下了车。
此刻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自己的宝贝儿子给卖了一次。
喝了太多的酒,让他的脑袋晕得厉害,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下次少喝一点。”从驾驶位上下来的徐安华连忙扶住张希承,“你看人家刘总,每次嗓门最大,喝的酒却最少,就你一个,傻乎乎的,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张希承无奈道:“这不是求人吗?厂子里面的衣服再不铺开,大家都要喝西北风。”
徐安华不以为然道:“刘总他们几个手下只有几间铺子罢了,能铺出多少货?一万件,还是两万件?”
“多卖一件是一件。”张希承乐观道,“积少成多嘛,今天多一万件,明天再多一万件,那我们的销量不就上来了吗?”
徐安华没有那么乐观:“不能长期供货的话,就算短时间拿走你一批衣服,那对于厂里的困境还是于事无补。”
张希承也知道这是事实。
想了想,他说道:“过几天,我再去见一见魏总,看一看他那边能不能吃下一些衣服。”
徐安华好笑道:“那个魏总做事浮夸得很,看起来就不靠谱,而且他本身是卖皮草的,和我们厂子里生产的衣服不一样,能吃下多少衣服?”
张希承没有说话。
抬头看着自己亲自设计的那几个“南平针织厂”几个大字,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七八年,改开的春风在一夜之间吹遍大江南北。
长期被压制的市场经济突破了束缚,迅速繁荣起来。
人们的价值观念在市场经济与巨量的财富的冲击下,开始了极速的转变。
曾经死气沉沉的经济形势与改开后的活力十足的市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多政府工作人员与某些国企职工开始不满于现状,转而经商,希望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在当时被称为下海。
八四年,国家公开鼓励下海经商,于是拉开了第一次下海潮的序幕。
张希承就在这种背景下,毅然从亏损严重的某国有针织厂辞职,带领着几个愿意一起冒险下海的员工创办了南平针织厂。
公司的旧址原本不在浦东新区。
九零年,政府决策开发浦东后,徐安华便响应号召,把南平针织厂搬到了浦东新区。
这里位置十分偏僻,就是一片不毛之地,几百米外是针纺九厂,才能见到一些人烟。
这个时候,浦东大开发才刚刚开始,远远没有老城区那边繁华。
上海人中流传的俗语“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即可以充分地说明两地之间的差距。
张希承两人走进针织厂。
门口保安亭内昏昏欲睡的老头才发现了两人,连忙起身打招呼。
“张总。”
“老何,还没下班,再坚持一会儿。”
走进针织厂,纺织机“嘎吱嘎吱”的沉闷声响便充斥了张希承两人的耳朵。
张希承的脑袋更晕了。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大门,他才感觉好了一点。
但是一看到桌上摆放着的各种长短袖衣服,他感觉自己现在不仅是头晕,还加上了头痛。
“这种设计……”
徐安华拿起一件灰不溜秋的针织衫,皱眉道:“要是在商场看见这衣服,我反正是不会掏钱买。”
张希承倒了杯水:“但是这衣服结实,能穿好几年。”
徐安华放下衣服:“在整个上海市中,现在谁穿衣服不是追求时髦,而是追求结实?”
“你看沪联商厦里面的法国产的梦特娇亮丝T恤衫,七百多一件,大冬天的都有人抢,那穿的不就是一个时髦吗?”
这话说得有道理。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民的生活日渐富裕,对生活的品质的追求也随之日益提高,于是就开始追求潮流时装,造成的结果就是国外来的时髦服装在国内大受追捧。
像南平针织厂这种制造的服装物美价廉的东西在上海反而受到了冷落。
主要原因还是没有自己的特色,不能把把自己和其余的针织厂生产的东西区分开来。
你说你物美价廉,别人也能说别人的东西更美更便宜。
顾客怎么能区分两者之间的差别?
南平针纺厂建立后,正值上海市迅速发展的阶段,大量的外地人口逐渐涌入上海,于是让针织厂吃到了一波城市发展的红利。
到了现在,张希承便明显地感受到南平针织厂已经跟不上上海人的节奏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落伍了。
他也想改变针纺厂的现状。
可是要怎么改?
张希承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前年去海南考察时,看见的一件三千块的羊毛衫时心中感受到的震撼。
南平针织厂能学吗?
学不了。
学了就是死。
现在谁会花大价钱去买一直给人廉价印象的国产纺织品?
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一个和张希承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推开了办公室大门。
男人先向徐安华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把文件放到张希承的办公桌上,对张希承说道:“老张啊,你来得正好,这是最近的生产计划,你看一看。”
张希承翻开第一面,只是扫了一眼,他的头便更痛了。
衣服都铺不开,这边的生产却不能间断,积蓄的衣服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怎么处置?
是扔了,还是拿到大街上去免费送给有需要的市民?
那男人犹豫了片刻,忽然说道:“大家都知道厂里现在有点困难,都说要和老张你同甘共苦,要是实在不行,那就先把生产停下来一段时间也好。”
“大家都有点积蓄,坚持一段时间肯定没有问题。”
张希承一边看文件,一边说道:“现在针织厂已经是一半人停工的状态,要是完全停下生产,别人肯定会说我们厂已经破产了,那时候想要再恢复供货关系就难了。”
他对着男人笑了笑,脸上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放心吧,老刘,我有办法。”
“想当初,我们建厂的时候不困难吗?最后我们还是坚持了下来。”
被称为老刘的男人想起当年的那一幕幕,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老张鬼点子多,胆子也大,肯定会想到办法,但是我们也是厂里的一份子,你要是有什么要我们做的,直接说,不要一个人扛所有的事情。”
张希承笑道:“有事我什么时候不和你们商量?该干嘛干嘛去,这些事情我还能解决。”
老刘开了两句玩笑,便离开了办公室。
张希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他用双手捂住脸庞,闷声道:“厂里必须要变一变,不能总是去求着别人买我们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