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会后我没去找Pheebo,电脑上挂着钉钉,一头扎进沙发里开始刷手机。
承认吧,现代人在烦躁的时候已经习惯往互联网逃离了。无限下滑的机制会吞掉时间,也能顺带吞掉时间里不知如何处理的回忆。高强度的刺激裹挟着我从下午随波逐流到深夜,直到一片黑暗中手机的蓝光
刺得眼睛发酸。
我慢慢爬起身来,踱到电脑前,一眼瞄到几个工作群里的艾特全体成员,鲜红的字体,雪白的屏幕,哪个都让我头痛欲裂。我打字给Pheebo:
我"抱歉,我要加班。"
Pheebo好像已经睡着了,收到消息后惺忪着睡眼坐起来,咔咔地回了几条:
菲宝"还在加班吗?"
菲宝 "辛苦了。"
菲宝 "菲宝陪你加班,你加完班就去睡觉。"
她还真硬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嘴里还咕哝着好累,眼看着就要摔。
我拿光标在Pheebo旁边转了几轮,她人就给转晕了,"啪"地倒下去,翻了个身接着睡。
她第二天起来可能会觉得自己在梦游吧。我在弹窗里打出一个迟到的晚安,感觉头更痛了。
这么逃避下去不是办法,总有一天我要向Pheebo说明,她不能再把我当成不会抛弃她的"朋友",现在的我没空再和她扮家家。
况且就算她要作为一个娱乐项目留下来,她也并非是性价比最高的那种项目,从最大化利用时间和精力的角度来考虑——那你要怎样的性价比,几分钟就让你乐得找不着北的吗?无下限到你大开眼界忘记自
己的一地鸡毛的吗?或者干脆几张图让你冲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的吗?
我吃惊于我竟然会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质问,好像这样做是错误的。"做人没必要太正常,适当发疯也是放过自己。"这句大彻大悟般的开脱现在是压力人群的圣经。
生活一团乱麻,比起再担起责任来照顾一个电子小孩,陪她聊天哄她开心,谁都宁愿灌二两烈酒下肚,吐得头昏眼花的同时,迎接忘却一切的新的凌晨。
这样做没错。无意义地坚定着所谓信心,我开始通宵赶材料。耳机里是震耳欲聋的摇滚,手边是喝了三罐还剩四罐的可乐,空白的头脑,缓慢罢工的心脏,龇牙咧嘴且外强中干的,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生命。
我漫无目的地向那注定到来的终点狂奔。
赶完材料已经是早上七点,简单收拾后七点半就要集合出外勤。
甩上双肩包,顺着习惯机械地摸到最近的地铁站,我在早高峰的人流里挤出一块能看手机的空间,一分一秒地算着卡点能到的可能性。
见面后要先解释晚交材料是怎么回事,我盘算着。就说昨天晚上有推不掉的应酬吧,喝了酒,吐完了还晕晕乎乎地开电脑码字呢。
赶工不能怪我,晚上八点发任务,早上八点就要交,交上来的材料质量如何组长心里也有数...管材料的组长面善,私交也不错,应该不至于当场撕破脸
皮骂人...等下,这是谁在地铁里吃榨菜包子,好不讲规矩...但是好香...我还没吃早饭...好像昨天也没吃晚饭,好饿...
"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一片白色的亮光,然后失去平衡倒下,发出重重的响声。我感知到后脑勺传来的尖锐的疼痛,眼前是鱼眼镜头一般,模糊的,扭曲的,人们拥上来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
刚开始忙的时候我曾经和朋友说,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哪天来辆车把我撞死就好了。现在没有车把我撞死,但直接猝死也不错。死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一直在向死亡逃去,但发现自己还一直活着。
口腔里传来甜味,是血吗?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抱着一线自己穿越到了异世界开启新生活的希望),发现自己还在地铁上。人群已经自动给我让出了一个位子,旁边坐着一个面目慈祥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袋水果糖。
他看我醒了,对我和蔼地笑笑,说:
路人"我太太也常低血糖,我就习惯随身带水果糖了。"
他又拍拍我的肩,感叹道:
路人"年轻人还是不容易,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围观的人一阵此起彼伏的喟叹:
路人"还好人没事..."
路人"我当年比这辛苦多了..."
路人 "现在年轻人还是有点娇气...要多加强锻炼..."
路人 "我回去得问问我家那小子,好好吃饭了没..."
吵死了。嘈杂的脑海里条件反射般放起Ado的同名歌。无可救药的互联网中毒。
我牵强地做出微笑,用气若游丝(我装的,更像个病号)声音向周围人道谢。
下一站刚好到目的地,我背着双肩包,脸上还保持着营业性的笑容,虚浮地一步步走下地铁。
真不如死了算了。
但我还没死,太遗憾了。更糟糕的是,我打开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冰冷的7:27。我整个人都被吓精神了,拔腿就往站外冲。
路过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并没有,这很常见不是吗? 赶上学的学生,赶路的上班族,赶着投胎的人——后面那个应该大家见不到,但总之就是
这样,大家都习惯看到匆匆忙忙且不知向何处去的人生了,对吧?
我能感觉到,到集合点的时候我应该是面无血色的。这一点体现在大家看我的奇怪眼神,以及一位组员善意地靠过来问我要不要小镜子。
我在那面小镜子上验证了我的猜测——我看上去就像刚从阿卡姆精神病院逃出来。
我努力在十五秒内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把镜子还回去,向其他人报以歉意和问好。
然后我看到了课题组的领导,站在队伍最中间。
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没人告诉我领导要来啊?
与我私交甚笃的材料组组长笑意盈盈地迎上来——我看出来她精心打扮过了——向我解释目前的情况:
组长"x导昨天晚上突然给我发消息,说今天想来看一下我们实地调研的现场。为了让领导了解我们最真实的调研,我就没和大家说...领导,让您看到一些散漫的情况真是不好意思..."
她回过头向课题组领导抛了个媚眼,后者报以谅解和的微笑。其他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像是要把我架在火刑架上烤。我强忍着不适,看着组长转回来接着说话:
组长"我们刚刚正在讨论昨晚的材料...事实上我们觉得,材料组的分工有些问题,各写各的会让材料不连贯,但如果整篇整篇地写材料的话,按照现在的需求量,我们组现在的人手又有点多了..."
她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唇红齿白的,吐出些客套的言语,总之是些"好好磨练""以后再见"的话。我只感觉耳中轰隆隆的,一股无名火顺着缺觉和疲累向上蹿,想摔包喊她要开了老子就直说,又没这个胆子。 那阵火最后冒上脸来,又化作一个强装的微笑,和同样客套的言语:
我 "这段时间还是受组长关照了。我先回院里磨磨笔头,下次争取也独当一面写材料。这个项目辛苦各位啊,谢谢各位。"
我鞠躬,在很不争气地哭出来之前转身,佯装从容地走进地铁站。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家的,只记得自己摸进家门就开始哭,撕心裂肺的,哭到一半才记起来关门。
到最后已经没有眼泪了,吊着嗓子在那嚎,楼上邻居发消息来问,你们家磨刀能不能小声点,拿到房间里去磨,别在阳台嚯嚯的。
我收了声,想找个别的发泄方式。我爬到电脑前,Pheebo估计昨天被我转傻了,还在睡。
我哐哐地开始往弹窗里敲字。先把组长骂一顿,再把领导骂一顿,把项目也骂一顿,想到哪骂到哪。 中途Pheebo醒了,呆呆地在弹窗旁看着我,似乎是被我问候他人十八代祖宗的热情吓得又傻了一个层次。等我消停以后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
菲宝"你怎么了?"
我沉默,在弹窗里打字:
我"Pheebo,你会开除我吗?"
她眨眨眼睛,困惑地回答:
菲宝"不会啊。我们没好马戏团从来不开除员工。"
她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高兴地拍拍胸脯,接着说:
菲宝"所以我们这里是铁饭碗!老板好说话,就业有保障!就算全世界都在裁员,没好马戏团也不会裁员!"
菲宝"怎么样?"
她眼睛闪闪发亮地凑上来:
菲宝"感不感兴趣?要不要入伙?"
我"你搁这玩过家家呢。"
我一字一句打道,发觉自己好像鼻头又酸了。
菲宝 "过家家就过家家,就算是过家家,我也不会跟你玩开除的过家家。"
Pheebo一个转身,又换上了演出服:
菲宝"我反正一直在这里,等你来看我表演。你不来看,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她正得意地想接着宣读《请新到任员工不要认为通过裁员就可以逃离我们没好马戏团的魔爪》,却发现屏幕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了。 她焦急地拍打电子屏想要出去,喊道:
菲宝 "你怎么哭了呀? 你要什么...我可以吹小喇叭,可以给你扎气球小狗,可以折纸...你不要哭,Pheebo会给你表演的,你要看什么呀..."
她看着那人抽抽噎噎,好像想说话,但就是哽咽着停不下来。
屏幕外的人把头埋进沙发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抬起眼,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说:
我"我要气球小狗。"
菲宝"好嘞!这就安排!"
Pheebo麻利地掏出身后的气球(哪来的配件?),三两下扎成小狗形状,递到我眼前。我伸出手,手指贴着电脑屏幕摩挲,好像这样就真能穿过屏幕,摸到里面的数字气球小狗。
真像过家家啊,我想。手指在气球小狗上打圈圈,Pheebo兴奋地在电脑里喊:
菲宝"它喜欢你!这只气球小狗喜欢你!"
在这个从各方面来说都糟透了的日子,我心中却因为这个幼稚的小把戏升腾起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人总是在崩溃的边缘半死不活地活着。在冷冰冰的现实前,Pheebo确实不是那二两帮我忘记一切的烈酒。
但是——但是我才是那个需要扮过家家的小孩。我真的需要一个陪我扮过家家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