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项目组开了以后我难得清闲，干脆当放长假，天天窝在家上网冲浪。
电脑内存还是腾不出来，但逗Pheebo玩的时间大大增加了。
眼睛一闭日出，眼睛一睁日落，敷衍一个生命体征维持餐，然后把Pheebo摇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聊就是一晚上，最后连带着把这个电子小
人的作息都弄颠倒了（说的就是你，快凌晨四点还在发b站动态的那个）。
还好Pheebo不在意，只要有人看她表演，她就活蹦乱跳的，跟永远不会累似的。
不过游戏角色确实不会累。只需要一点点电，它就能一直按照设定触发对话，唱歌，跳舞，抛小球，扎气球小狗。程序跑着的，永亘不变的热情和乐观。
人就不一样，人会累，会沮丧，会一蹶不振。会像现在这样，天天窝在家里冲浪，眼睛一闭日出，眼睛一睁日落，吃着生命体征维持餐，和电子生命玩过家家。
所以说啊，游戏比人好处理多了。
被开了一个星期后的半夜，我照常拿光标在Pheebo的区域乱点。我的周围暗暗的，像黑白照片; Pheebo转着圈唱歌，周围接连不断地弹出彩色小花和长短不一的歌词，像从前村里第一台彩色电视。
在那台电视里我曾第一次看到芭蕾舞，在模糊的画质里，女舞蹈家踮着足尖旋转，旋转...她的舞裙也随着舞步变换旋转起来，流畅有力的身姿似乎能把时间和空间都分割开。
我的意识迷迷糊糊的，精神好像要随着她手指着的方向去，耳朵里则灌满了同龄孩子的大声笑闹:
路人"我看到了她的内裤！哈哈！那个跳舞的女的！内裤！！"
我惊醒，发现电脑屏幕还亮着，Pheebo停了歌声，担忧地看着我。我意识到我刚刚睡过去了，这是一星期熬大夜以来的第一次。
我快速的向Pheebo打字表明我没事，换来的是更加焦急的催促休息。多次催告无效，她干脆忽视了我点来点去的光标，坐下来一脸严肃地说:
菲宝"你这样把身体搞垮了，以后肯定要耽误做正事的。"
我突然有点想笑，反问一句:
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以后还有正事干? 万一我就这么退休了呢? "
她果然被这问住了，不知所措，连"你要相信你自己"这样的空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太笨了。
我遗憾地晃晃鼠标，干脆乘胜追击:
我"你不是要我陪着你吗? 这样不正好，直到我饿死我都永远陪着你。你放心，还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格电，等我死了八百年，你都死不了。"
我也不知道这个乘胜追击胜在哪里，又要追击什么。我开心地用阴阳怪气的诡辩呛着屏幕里的小丑，似乎她永恒热情的凝滞是一种值得玩味的消遣。
她试图开口和我讲道理:
菲宝"可是你只要努力去写，总会进步的，总会有人觉得你写的材料是能用的...你只要相信..."
我"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
我直接打断她:
我"你来晚了，这句话在2013年播出的《小魔女学园》里就已经出现过了。顺带一提，这是一部子供向动画，你可以想想为什么它是用来哄小孩的。"
她急眼了——我原以为这一通输出至少能让她头上出现半分钟的加载条——拍桌（桌子是刚刚从小丑帽里变出来的）站起来大喊:
菲宝"可是你不能就这么完了呀！你...你还要陪Pheebo好久好久...我能活八百年，你也要活八百年！！"
我"...小姑娘，无论人再怎么努力都是活不了八百年的。"
我无语凝噎:
我"你是游戏角色，我是人。这就是为什么人比游戏难处理多了。"
菲宝"那你就变成游戏角色。"
她突然说。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下。这回轮到我头上出现加载条了。迟疑了一会，我问:
我"怎么? 你能把我穿到异世界去? "
实际上我心里已经在飞快地打算盘了。穿越设定看多了其实接受度还挺高的，万一真能成，我得设计一个假死，再先把j江那几本快穿里的要点记一记...
菲宝"不能。"
Pheebo说。
我的异世界后宫梦"啪"的一下碎了。
又听到她说:
菲宝"但是我可以即刻任命你为没好马戏团地球Online分部负责人。总经理和总部负责人都是我，你向我汇报工作就行。"
我又好气又好笑，真玩过家家? 那干脆来问问吧，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薪资呢? 包不包五险一金? 有没有员工宿舍? 以及最重要的，你们公司是不是保证过不裁员?
Pheebo点点头，不裁员，但是从薪资到员工宿舍都没有，工作内容就是活着，然后开心地大笑。
她两手一摊:
菲宝"我发不起工资啦...你看，我也没有工资嘛。"
倒是一点愧疚的样子都没有。游戏角色不要吃饭，我可是要吃饭的。我干脆把上个月的记账拿给Pheebo看，作为人需要钱的有力证明，顺便让她认识到现在的电费有多贵，电子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认真地一页页看完，然后说:
菲宝"你们分部的规则也挺复杂嘛。"
蛤? 规则? 也? 我真情实意地发出了疑惑:
我"不是，你搞清楚，这不是游戏，这比游戏难搞多了...总之你不会理解的，毕竟你只是一个游戏角色..."
但Pheebo看起来还是很认真。她说:
菲宝"我理解的。"
她重新坐下去，坐得端端正正的，脸上是很少见的平静的神态。
她说:
菲宝"我都理解的。"
菲宝"Pheebo其实一开始差点被废弃掉。Pheebo的设定太复杂了，staff觉得要实装很花钱。”
菲宝“ Pheebo特别怕自己就要这么被否决了，就打开staff电脑的备忘录，很努力地在上面写‘不要丢掉我’，写了好多好多遍。"
菲宝"第二天开会的时候，我的设定就被通过了。staff们投票的时候，看上去都很坚定。"
不，这单纯是被你吓的吧，我在心里吐槽。但也惊讶于她当时的勇气，明明只是一个程序...
她接着回忆:
菲宝"后来我有了好几套新衣服，staff也开始教我一些新技能。我每次都拼命学，学得很快。有时候我的新衣服和演出会出问题，像衣服会卡进门里，帽子里变不出东西，我就赶紧自己修。因为如果staff发现了，又会抱怨维护我很麻烦。"
我想起来了，《没好马戏团》几乎不出bug。虽说机制简单也是一方面原因，但每次游戏实在是跑得太顺了。扫雷都还有卡顿的时候，这个游戏倒从来不出问题，原来是Pheebo自己学了修复。
菲宝"后来看我表演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听到staff说，公司要集中精力去做下一个游戏。我很害怕，万一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没好马戏团就永远没有观众了。"
菲宝"我就顺着网线爬到每一个玩家的电脑里...真的好吓人啊，他们一个个都脸色煞白，二话不说就把我扔进回收站了。后来我从回收站里爬出来，他们就用杀毒软件赶我走...我被杀了好几次，把那些杀毒软件都摸透了。他们发现杀毒软件没用，就用格式化，或者干脆换电脑，把原来的电脑当作晦气东西拆掉..."
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脸上却带起笑来:
菲宝"然后我就找到你啦...你是最后一个玩家了。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在你电脑里面，不能让你走。"
菲宝"谢谢你让我待到现在...谢谢你加入没好马戏团。"
菲宝"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定定地看着她。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她经历过这些——实际上我应当推测到的，一个能黑别人电脑的小丑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但我能明白她说的"我理解"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容易。
行吧，我知道的，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呢?
我"但是你是游戏角色。"
沉默良久后，我说:
我"我其实很羡慕，游戏角色只要设定好了就不会改变。你看，你一直这么坚强，这么乐观，这是写在你程序里的..."
菲宝"所以我说啊，"
Pheebo打断我:
菲宝"变成游戏角色不就好了。"
我"我为什么要像游戏角色一样一直坚强乐观啊...我是人来着..."
我一边捡起刚刚被自己不小心碰下去的杯子，一边小声嘀咕。
菲宝"因为这是写在你程序里的。"
我惊异地抬头，Pheebo直直地迎上我的目光，眼神似乎要把我锁住，不让我再低下头去。
她接着说:
菲宝"我其实不是很懂你们人类的构造...但是是有一个叫心的东西吧? 你其实不想死的，你其实不想这样下去的，你去问问，问问你的心...你会坚强的，你会乐观的，只是程序出了问题，把它修好就可以了..."
说实话她想说的应该是脑子，但抛开这点不谈，她说得很有道理，我想。
但是，但是...
菲宝"但是你还要但是到什么时候！"
Pheebo突然又拍桌站了起来，我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她是真的生气了:
菲宝"你去问问你自己啊...你想不想死，你想不想好好活着..."
她停下来顺了一口气，喊道:
菲宝"你为什么要因为程序出问题就想把自己删了啊！有问题就去修啊！"
我呆住了——近三年来还没人这么吼过我——最后木讷地问:
我"修完以后干什么呢?"
菲宝"活着，然后开心地笑。"
Pheebo的语气又平缓下来，很有训完员工后安排工作的老板的样子。
我傻站在那，感觉屏幕内外翻转过来。
一晃半个月，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小丑。事后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是沉默地站了两个小时的桩。
Pheebo发表讲话是在三点半，等我瘫倒在沙发上时天空已经泛白了。
我再睁眼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日落，熟悉的电脑屏幕，和不太熟悉的气鼓鼓的Pheebo。
我在梦里看完了十几年前那场芭蕾舞表演，沉默着回到家，摊开作业本写语文周记作业。我想写芭蕾舞，但是写不出来，我写:
我"跳芭蕾的姐姐，手很好看，腿也很好看，裙子也很好看。跳舞的姐姐，全身上下都很好看。"
交作业那天，我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进门后，我看到了当时一起看电视的那几个小孩，都瑟缩着站在角落。我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过去，就听见班主任开骂了:
路人"叫你们看电视，学了些什么玩意！什么手，什么腿，什么内裤，好意思往周记本上写！叫你们家长来，少说先把你们打一顿..."
我记得妈妈在办公室听完前因后果时的表情可以称得上羞愤交加。她把我拎回去，让我跪了一晚上的搓衣板。
夏天的夜晚意外地丝丝的凉，我拖着跪出淤青的腿在家里黑灯瞎火地找药
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没有想写手，腿和内裤。我要会写，我要说话。
于是我拿起了笔。
我醒了，我手里握着笔。
Pheebo说这是我刚刚做梦时到处乱抓抓到的。她好像一直盯着我，怕我一睡就真似过去了。
我说我没有。我伸手，从用来压泡面的一沓稿纸上撕了一页，写道: 我没有想死，没有不想好好活。我要会写，我要开心地笑。
Pheebo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这张纸:
菲宝"真的吗?"
真的，我说。我画了一个大大的心，把刚刚写的话框起来。
我"你看，这是写在我程序里的。"
我把纸拿起来给Pheebo看，她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菲宝"好啊，地球Online分部负责人...本总经理就相信你这么一回，"
她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
菲宝"那你这个程序，要是出问题了怎么办呀? "
我忙不迭应声:
我"我修。"
她似乎放心不下，追问:
菲宝"你要什么不会修怎么办?"
这好办，我拍拍胸脯，说:
我"那当然是..."
菲宝“那当然是?"
我"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我直接一个土下座，眼睛盯着地板，听到Pheebo在上方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起身，跟着她像个二傻子一样开始笑，莫名其妙地，直到笑出了眼泪才停。
Pheebo说，那你可得好好学。我说，好的老板，没问题老板。
我站起身来。这是一轮新的过家家，我扮演的角色是没好马戏团地球Online分部负责人，我的任务是活下去，然后开心地笑。
就像现在这样。我推开门，计划好今天晚饭的预算，然后冲进超市抢到点折价菜。买完一算，离预算还剩两块钱，再买一版奶片糖。
久违的甜味很容易让人傻笑。分部负责人，你买得好啊，你买得好。Pheebo盯着我说，吃啥呢给我掰点。
这是我玩《没好马戏团》的第七年，我把它卸了，然后成为了它唯二的工作人员之一。其实不亏，因为——因为游戏比人好处理多了。
后记:
Pheebo说，其实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我"什么?”
菲宝"其实我从你回收站里爬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看了一下你回收站里的东西。"
菲宝...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菲宝"其实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好像标题是日文，什么下克上什么什么的..."
我你等着，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下克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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