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盈站在水池边,扎着马步。她在车上颠簸一整天,又没好好用过晚饭,此刻早已脱力,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之间,脑海中便又浮现出郑青云的身影。
临行那日的夜里,依稀也是同样的月色。郑青云与她执手互诉衷肠,泪眼相别。青云抬手轻轻帮她拭去泪水,温柔的声音仿佛依旧响在耳边。
她心中悲凄,一时间相思之意、思乡之情悉数涌上心头。一个错神,膝盖便瘫软下来。几乎扑到在地时,一双手从旁伸出,及时扶住了她。
杨盈醒过神来,见是知意,惊喜地唤道:“堂姐!”
她想站直,但双腿酸痛不已。
如意从后面走上来搀住她,见她还在努力,便道:“不问我为什么让你站马步?”
杨盈的头摇得仿佛拨浪鼓:“不知道,但你做什么肯定都是为我好。”
如意顿了顿,仔细解释:“你吃不下东西,一是因为脾胃虚,二是因为长久不活动。出点汗,累一点,慢慢的就会有胃口了。”
杨盈忙点头,勉强站好:“好,我再来。”
如意看她摇摇欲坠,声音不觉便一缓,道:“先休息一刻再继续。”
如意皱了皱眉不解道:“你怎么这么听话?”
杨盈声音低低的,乖巧又软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啦,你的话,我肯定听。”
如意却并不这么认为:“不,你身为公主,明女史待你那么差,可她的话你也听。这只说明一件事,你以前习惯了顺从别人,根本不敢反抗别人。”
杨盈一滞,垂下头去:“乳娘和女官都是这么教我的,她们说女子要以贞静温顺为要,我是公主,更应该如此。不然,以后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是公主,大可以独身一人,永世自在。”
杨盈愕然:“可是,我要是不嫁人,以后谁照顾我,谁陪我说笑,又怎么生小宝宝啊?”
如意冷笑:“嫁人有什么好?人生莫作他人妇,百年苦乐由他人。不用嫁人,女人也一样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如意眼前再次浮现华服女子身在一片火光中的场景,只听那人含泪带笑对她说:“你是个傻孩子,除了杀人,别的什么也不懂。我只要你记得一句话:这一生,千万别爱上男人,但是,一定要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记住了吗?”
杨盈有些懵,她本能地相信如意不会骗她,可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了。不但同她以往所受教导背道而驰,甚至一言打翻了她一直以来的向往和努力。她不知该怎么反驳,好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别人都说,找一个好驸马,就是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事。”
如意闻言从回忆中醒转,嗤之以鼻:“他们在骗你。”
“不会的,别人骗我,可皇嫂绝对不会,她也这么说。”提及萧皇后,杨盈言之凿凿,目光里满是笃信。
如意冷笑:“是吗?那你知道萧皇后其实是一心想要送你下黄泉吗?”
“如意。”知意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她此刻就告诉杨盈这些东西。
杨盈霍地站起,瞪着如意:“我不许你这么说皇嫂,她待我那么好!”
“待你好,却明知道你是个漏洞百出的公主,还派你女扮男装出使安国?你真当安国的百官都是瞎子,看不出你连喉结都没有?为什么只派来一个色厉内荏的长史,和一个飞扬跋扈的草包女官?”
杨盈震惊地看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不是这样的,我,我是事起仓促、临危受难……”
“等你见到阎王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告诉他。”
杨盈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意直视着她的眼睛,步步紧逼:“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丹阳王根本不想你皇兄平安归来,他恨不得现在就看到你皇兄的尸首,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兄终弟及;皇后也没那么想救你皇兄,她只想再拖多几个月,等她生下孩子,就可以遥尊你皇兄为太上皇,自己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至于你和你皇兄两个人质,最好一直呆在安国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过几年一病而死,这,才叫皆大欢喜。”
杨盈看着她,在她的进逼下步步后退。如意每说一句,她心中笃信便破碎一分,更合理的真相卷着惊骇的巨浪冲击着内心,终于让过往一切笃信轰然坍塌。她忍不住大喊着打断了如意的话,“你骗我!”
如意怜悯地看着她,“不信,你可以问知意,或者你的远舟哥哥。”
杨盈看向知意,眼圈通红,“堂姐…”
知意不忍对上她的目光,低头不语,俨然已经默认了如意的话。
她又转头看向宁远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般,“远舟哥哥,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杨盈惊惧地转过头,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的宁远舟。她求证一般望向宁远舟,眼睛里带着微茫的期待。
但宁远舟只叹了口气,看向如意:“你不该告诉她这些的。”
如意道:“她以前反正也不是个千娇万宠的公主,这会儿早点清醒也好,至少以后不用做个糊涂鬼。”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学生杨盈,一字一句告诉她,“杨盈,你听好了,要是你不马上改掉你那娇弱忧愁的性子,你真的会死。用尽全力去吃,养壮身子,认真学习,才是你唯一的活路。”言毕,她转身离去。
杨盈怔怔地落泪。牵起宁远舟的衣袖,仰头看着他:“远舟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
宁远舟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杨盈“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了他怀中。宁远舟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话可说。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聊做安慰。
知意默默转身离开,不再多言。
这一关,只有杨盈自己想通了才能过。
杨盈哭得累了,在宁远舟怀里沉沉睡去。宁远舟将她送回房内,安置在榻上,抬手为她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便给她盖上被子,悄悄离开。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杨盈睁开了眼睛。
房内已熄灭了灯光,月辉透过窗上明瓦落在榻上,明暗交割。她坐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的落泪。
如意的话如影随形地追着她,她其实已经信了,只是……为什么。
明明她这么听话,这么相信他们,这么努力去按他们说的做了……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知意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一样蜷缩在角落,无奈的叹了口气。
“阿盈,我知你现在受到的打击很大,很难过。但如意说的没错,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太过复杂,这一切对你来说太过沉重,但你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余地。否则,不仅你、我,整个使团都没有命活。”
“堂姐,我只是想不通。”小可怜抬起头,脸上两行泪划过,“我只是一个从小养在冷宫的公主,我是想拥有能够自主选择驸马的权利,嫁个好郎婿而已,我不想…不想因此丧命。”
“阿盈,这一点你想错了。”知意不赞同的摇头,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嫁人真的有这么好吗?你如今已经做了礼王,这一路上会见识的经历的只会更多,这样,你还甘心去后院里做一个只会争风吃醋的宅院妇人吗?”
“可是…堂姐不是也选择了钱大哥做夫婿吗?”杨盈不解地问她。
“我没有选择。”
“而钱昭是我的无法选择中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阿盈,你并不如现在看来这样的怯懦,甚至很聪慧。若是可以,我不希望你做一个安于宅院的女人。”
知意说得认真,没注意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深蓝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