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高悬,冥冥风雨。
男孩在险峻的山间跋涉,他的脚底早就被磨破了,血水在后方流淌,消散。
白晚照挣扎着回家,他总要回去见他爹娘的最后一面——
“崽崽,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啊!崽崽!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知道,爹已经不在了,娘亲也不会再苟活于世;而和他一起避难的亲人们,在官兵嘲笑和讽刺的话语里,化作了天上的星辰。
他不肯随了那些恶魔的意,复仇,支撑着他单薄而残破的身体活着,拿起残刀,杀尽这世间辜负他们的人。
“老大,你快看!那个小崽子怎的一个人被抛弃在鹰嘴岩这儿?”
为首之人,星眉剑目,威严横生;他是玉梁山脉一带最大的两股土匪势力之一的领头人也是白山帮的创始者。
“老三,带几个人去把那小崽子带过来!”
“是!”
白晚照爬过一方秃岩时,不慎摔倒;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靴,皮靴的主人像拎一只小宠物一样,拎起他的后颈,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无济于事。
黑暗里,男人的声音犹如霹雳雷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晚照伏在身上,他抬起头,眼前的男子非常年轻,约莫二十八九岁,身上披着斗笠,剑眉星目,神情冷淡。
“我被恶人所害,家破人亡……我要报仇!我不能死!”
幼小的孩子,眼底的恨意比烈火还要惊人。
“你的仇人是?”男子扬眉道。
“灵芝县丞邓格!福田村人!”
男子蹲下身,轻声问他,“你凭自己,怎么报仇?无非又多一具枯骨!”
白晚照红着眼,狠狠的说,“就算变成鬼!我也要啖其肉,剥其骨!”
男子注视着他,伸手掐住他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白晚照!”
“你与我同属本家,在下亦姓白,白海龙!”
……白山帮的大当家!
白山帮是近十年来新崛起的土匪帮派,官府多次派兵围剿亦无济于事;白山帮逐步壮大至千人规模,可抵一县之兵的战斗力;主事者三:大当家白海龙,二当家莫非凡,三当家刘锶。
“我与邓格有不共戴天之仇,既然我们都有一个目标,不妨一同行事如何?!只不过,事成之后,你就再也不能是本名了,帮助你重生的人是我,那我就有权力让你归属于我!你愿意吗?”
白晚照只想报仇,哪怕是魔鬼的交易,他都愿意奉献自己全部的灵魂!
“我愿意!”
“很好”白海龙站起身,“长封,给这小崽子披件斗笠,咱们回朔望村再议!”
“是!”
一个小少年上前扶起白晚照,而长封也带来了遮雨的斗笠。
“小弟弟,我叫长冶!你不用怕,大当家的不会伤害你!你就安心待在我们身边——灯格那个畜牲!一定会下地狱的!”小少年脸上的温柔与恨意交织。
林长封林长冶是两兄弟,长冶甚至只比他大两岁,是玉米地村的村民;然而县丞邓格抢地给他第九房小妾的弟弟,让玉米地村的村民怨声载道;林父林母想要讨个公道,却和一同前往的乡亲们一样,遭受了巨大折磨后,被残忍虐杀——可以说,此次而来的人,几乎都是和邓格有仇之人!
白晚照重重点头,“谢谢小哥哥!”
回到扎营地,白海龙吩咐人去给白晚照备水备衣,他便召集手下兄弟商议。
夜中。
月亮藏在乌云里,偶尔露出神秘的面纱,雨初歇,风平浪静。
白海龙注意到了今天那个男孩没有了鞋子,足底也被磨破了,他拿着金创药走进房间,看到那个男孩依然没有安寝。
“小山……”白海龙惊觉叫错了人,无奈苦笑,“小照。”
白晚照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整张小脸都给哭红了。
“大当家的……”
白晚照抹了抹眼泪,跪倒在地,“多谢您收留我!您的大恩,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白海龙扶起他,让他坐在床榻上,轻声道,“你受苦了,我可怜的小照,我跟你带了药,你的脚受伤了,待会抹药的时候会有点疼,如果忍不了,可以叫出来,不用怕的。”
白海龙轻轻抬起他的腿,放平在自己膝盖上,将药细细的涂抹在足底;白晚照用力蹙眉,却不肯叫唤疼痛;缠上绷带,裹住血淋淋的伤疤。
“三天后我们就行动,到时候你跟在我身边,我给你一个手刃邓格的机会!”
在此之人,无一不想手刃仇人,以告慰亡灵;但这个莫大的机会,白海龙却愿意让他一个才刚认识的小孩,白晚照哽咽,“多谢当家的……”
“小照……叫我哥!”
白晚照望着他,他自幼就灵秀聪慧,更是明白了其中缘由。
“哥……”
白海龙抱住他,“小照……你能答应我吗?到时候以我赠你之名,活在这个世界上。”
“哥,我答应你。”
“谢谢小照。”
阴风冷雨的天穹,白晚照跟随在白海龙身后,手里抱着一把比他还高的刀。
“这一次,可要保住自己的命,等到回家,我教你用刀!”
白海龙的话言犹在耳,白晚照不会死,该死的人还没下地狱,他要做的就是送他们到地狱里忏悔!
福田村。
凄风冷雨,冥冥霏霏。
这座村落经历了诅咒,那个女人,南氏琴雅,一袭红嫁衣抱着死去的丈夫的头颅,撞死在王相岩前时,眼中流血,声声泣鬼神,“
我要诅咒你们!诅咒你们所有人——不得好死!”
那束血红,那道目光,成为村民无尽的噩梦。
他们甚至不敢埋葬,连所谓的‘大神’‘大仙’也不敢靠近。
这阴雨天,一直连绵,他们也觉得是南氏的诅咒,这些天都闭门不出。
男孩自微雨中走来,身上穿着粗糙的孝服,站在王相岩前。
那个美丽的女子遭到野狗的啃食,甚至只剩下半边身子;而那双凝固了暗黑色血迹的手,白骨之下,是一个更加腐烂的头颅。
“爹——娘——”
男孩扑跪在地,趴倒在父母的身上,哀嚎哭泣,凄楚绝望的眼中除了眼泪和恨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皆抱兵默哀。
白晚照不明白——他们一家三口本来活的很好,老实巴交的父亲,美丽贤惠的母亲,他们本来还有很长很长的好日子可以过……却命丧黄泉,死不瞑目——他好恨!他的爷奶和叔婶、几个年幼的弟妹,都在大火中凄惨死去!他们都做错了什么!
他哭的心碎,失去了一切,家破人亡,又让他怎么度过接下来漫长的岁月?
白海龙和他一起收敛父母遗骨,又为他们和惨死的家人立了一个木碑——他要用福田村人和邓格的人头与鲜血,抚慰亡灵!
躲在树后的春子,村里老赵的长子打算回去告诉村民;但莫非凡一下子就将他抓了回来,迫使他跪下。
“小照”
白海龙将刀交给了男孩,“杀了他!”
春子痛哭流涕的跪爬上前,不断磕头,“小照!你饶了我吧!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白晚照红着眼,轻轻一笑,很轻的问,“春哥,告诉我,你有没有伤害过我娘?”
春子当然也是欺辱南氏的福田村男人中的一个,但为了活命,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照!我没有!”
“春哥,我相信你……”
春子松了一口气,正要起来时,眼前雪芒一闪,颈部飞溅出淋漓鲜血;他倒在地上,眼底庆幸的喜悦还不曾退散。
“会更愿意去给我爹娘忏悔!”白晚照浑身浴血,手掌颤抖着,猛然干呕不止。
白海龙扶着他到一边,让人收拾尸首,他以衣袖擦拭他的脸颊。
“哥……我杀人了……”
白海龙轻柔安慰,“没事的小照,第一次杀人是这样的!你杀的也是恶人,你爹妈不会责怪你的!若是上天不许人洗净冤屈,那要这天有何用!”
“哥!”白晚照扑在他怀里嘶声痛哭。
白海龙心间柔软,轻声抚慰。
“小照,这是你的必经之路,也将由你自己亲自踏过;哥不能完全帮你,但哥会一直陪伴你!”
惊雷如鼓。
王氏被这雷声惊醒,正是郁闷之时,心中狠骂了那白洋与南氏,翻身之时,却见屋门外有一个黑影在风中摇晃,似是树影凌乱;她不欲理会,只想着等明日去寻儿子归来的丈夫老赵去处理;但狂风大作,将那段倒挂的枯树干撞向大门,响个不停;王氏不耐烦,起身打算亲自去清了,但见开门一瞬,她的惨叫声响彻云际——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两具被缠上血衣的尸首!
……
“什么!福田村民在昨夜全部死了?!”邓格从美人堆里惊起,不可置信的问。
属下禀告,“大人,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而且……”
望着他欲言又止,邓格暴怒,“快说!”
“白洋和南氏的尸首皆不翼而飞!”
邓格被吓的瘫倒,即使那个崽子还活着,也不可能有那等本事!难道是,是那两个贱民的鬼魂回来了?!
他马不停蹄的命官兵全部来邓府保护他,同时请一切的‘大师’前来,只为了破灾。
“小照!邓格那个老东西开始慌了,我们该行动了!”
白晚照抱着刀,就在昨夜,他亲手杀死了和善的王大婶、慈祥的宋爷爷、古道热肠的林淼哥哥……他们的血,给他的刀注入了煞气的魂魄。
这把刀,也跟随了他一辈子。
这半个月,邓格都在恐惧中度过,时常害怕厉鬼索命;而术士一遍遍的让他放心,尽心尽力的驱鬼,也的确很有成效,连日阴雨亦霁
,他很满意,决定宴请大师。
而他们以及衙役,都不会对大师设防,于是乎,当邓格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身处山林之间,每个人眼底都是极致的恨怒,之间有一个男孩,他手中抱着染血的刀。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胆敢绑架本官!”邓格还妄图使用他青天大老爷的权力,疯狂叫嚣。
白海龙冷笑,扬刀劈断他的双腿。
血液翻飞,邓格在地上痛叫抽搐,连威胁都弱了,“你们是什么人……谁雇佣你们来杀我的!我给你们更多的钱……”
众人齐声厉呼,“我们只要你的命!以祭亡灵!”
“邓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我们这些因为你而家破人亡的孤魂?”白晚照冷冷开口,与他稚嫩的声音形成强烈对比,而邓格也认出来了,那是南氏的儿子!
“你这个小jian种,居然敢勾结匪徒谋害本官!本官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白晚照举着刀,一步一步的走来,“恐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他抬起大刀,怒目圆睁,“你该去地狱里,向所有你伤害过的人,忏悔!”
刀猛然劈落,颈项上的血迹飙出,溅落漫天;邓格的人头落在地上,直到死去,他也依然不敢相信。
白晚照告慰父母亲人,叩跪恳请白海龙让他为家人守孝七年,再改名换姓,白海龙应允。
青山绿水,阳光明媚。
十五六岁的少年跪别亲人,踏入白山帮的主堂。
“大当家的!”少年跪地一礼,落落大方的起身。
“小照,你回来了!”白海龙已近不惑之年,依然神采奕奕,飞扬自信。
兄弟俩的手紧紧相握。
“哥,大恩不言谢,若有用到之处,还请不吝赐教。”白晚照温柔而坚定道。
“小照,只希望你能答应我那无理取闹的要求,我希望你以我真正的胞弟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哥,白晚照早就死了,当七年孝期已满之时;还请大哥你告诉我,名之如何?”
白海龙道,“白,山,虎。”
之后那几年,玉梁山各大匪帮和政府都知道了白山帮中有一悍勇之辈,与白海龙同属本家,名之白山虎;同时人们也挖掘出了当年真相——屠了福田村的人,就是白山虎和白山帮!就连惨死的,至今依然没有找到头颅的灵芝县令邓格亦为之所杀;白山虎残忍暴虐的传言横空出世,甚至有官府里的笔杆子编纂了一本图册书,‘详细’描述了白山虎如何戕害女子,杀死婴孩,凌虐无辜百姓之事;白山虎一看都是一笑而过,从不屑于解释;后来,白海龙和莫非凡遇伏,中弹身亡;刘锶早年间已经病逝,白山帮群龙无首,老人推举了新晋勇士白山虎为白山帮的新任大当家,时人多有不服,皆从多次的实战中发现了白山虎的聪慧过人,渐渐敬服,心甘情愿唤一声——大当家的。
当上一把手后,他去白海龙墓前跪坐一日,他在祈祷,希望他善良勇敢的哥,能够早日登入天国。
白山虎陷入回忆,长久的,一生的记忆;陈夕曜听罢,不觉泪下沾衣。
“小家伙,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我的过去,或许我和你从来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