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最后一抹夕阳逝去，黑暗彻底笼罩大地的时候，铁囚床上的张扣扣终于悠悠转醒。
时针指向6点，监狱里长此不变的开饭铃响起，他没有坐起来，而是眯起眼睛数起了囚窗外挂在天上的星星。
它们亮晶晶的，说不清点亮了什么。
张扣扣叹一口气，心里想:
明天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对吧？
他闭上眼，说不清是解脱还是重生。
……
记忆回到十三年前，在那个烟花升腾的晚上，他失去了妈妈。
欢乐的除夕夜，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他抱着怀里已经亳无气息的妈妈放声大哭，他看到妈妈毫无血色的脸费力的扯出一抹笑。
“傻蛋，哭啥嘛，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了，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过，晓得了吗？”
鼻涕混着眼泪糊了满脸的少年大声喊起来。
“妈妈，妈妈我不要你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回音仍在这天地间回荡，但少年怀里的女人却再也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
妈妈死后，他曾很多次去那畜生一家要说法。
可抵不过那畜生一家推了一个孩子出来替罪，最终也不过是坐了四年牢，就草草了事。
他当时攥着那屈辱的赔偿金9639.3站在警局门口、法院门口……
还有更多地方他张扣扣也去过，可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
又一个除夕夜，他自己呆坐在家里，没有开灯、没有包饺子、没有看春晚。
他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他一个人孤独地苟活在这世上，而隔壁的畜生一家却正高高兴兴的吃着年夜饭。
他想，这不公平。
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却照不进张扣扣的心里。
张扣扣独自一人坐在阴影里，甚至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良久，已是夜半时分，窗外的大雪仍然没有停，但那抹孤独的身影却一动不动。
……
于是第二天他就背上了行囊离开了家，谁也不知道张扣扣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们鲜少再看见他。
张扣扣消失了。
只有当年除夕过后踏在雪中的一串脚印证实了他确实存在过。
不过人们却早已淡忘。
毕竟，谁会去记住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杂种呢。
张扣扣消失了。
后来村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就连那畜生一家也暗自窃喜，希望张扣扣永远别再回来。
连村里阿婆家的大黄狗都不再认识他，只剩一群调皮的小孩子们把张扣扣曾经的家当作玩捉迷藏的好去处。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曾经来过。
……
就像徐志摩的诗说的一样: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悄悄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明明小时候还不懂得这首诗的意境，只知道像傻瓜一样哈哈大笑。
他想，此刻自己已然变成了诗中人。
……
不会有人想到，二十二年后他会带着自己蓄力多年的一拳归来。
后来他自己说过，这一拳我已经足足蓄力了二十二年，你叫我怎么收手。
十三岁目睹妈妈被杀的他，在二十二年后的那个除夕夜里，血刃了仇家三人。
据张扣扣自己回忆，这二十二年里，他去当过兵，也去种过地，去下过馆子，却也吃过路边的大排档。
他干过各种各样的事，也忘记过各种各样的事。
但他却唯独没有忘记为母报仇这件事。
对他来说，这是始终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是他永远的痛。
于是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当他有了足够的力量为母报仇后，他便会不再忍耐，一举出击。
他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他张扣扣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所以当他提着刀上门的那天，正如他在梦里反复梦到的一样，他杀了那个畜生，但是却放过了他的家人。
想到这张扣扣轻笑一声，他想。
在梦里已经反复演练过那么多遍了，这一次怎么可能会失手。
十一点的钟声敲响，竟与他在记忆里的时间重合。
他恍惚了一下，还是提着刀敲响了那扇大门。
……
十三岁那年，他还在雪地里抱着死去的妈妈痛哭。
二十二年后的今天，没有理会角落里抱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他像踢球一样踢开了那混蛋的头，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沾满复仇之喜的刀，他踏着十二点的钟声，在烟花满天飞舞的映照下，去了警局自首。
他承认了一切，也承认。
那晚的烟花是他看过的最好看的烟花。
他释然了，他终于放下了所有，要去见妈妈了。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父亲和那个女孩佳佳。
他给父亲的钱，应该够他下半辈子用的了吧。
就算不够，他死之后家里的远房亲戚也不会将父亲抛下不管。
至于佳佳，他对不起她，但他爱她就不能耽误她。
如果真的有缘分的话，希望下辈子他们还能相遇。
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娶佳佳为妻，然后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可是佳佳，这辈子我给不了你幸福。
我希望你再遇良人，忘了我吧。
我还欠我妈一条命呢。
像我这种人，是不配拥有关于美好的一切的。
我又活了这二十二年的唯一意义就是要把命还给我妈。
……
整整二十二年，对我来说不仅是痛苦的煎熬，还是良心的不安。
我用了二十二年，不仅是给我足够的时间，还是给那个混蛋足够的时间。
让他变得足够幸福，再一拳将其轰碎。
他以为我早已放下仇恨，殊不知这二十二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是为我妈而活。
记得我离天空最近的一次，是小时候妈妈把我举过头顶。
她曾怀胎10个月生下我，我怎能这么轻易忘记她。
妈妈的肚子是我最初的家，没了妈妈，我哪还有家？
每每重新回到13岁那天回到那年除夕夜的温暖时光，我杀死的不是仇，而是当年满腔怒火，但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整整二十二年， 不结婚、 不生子 、就是为了在这世上了无牵挂。
我用了二十二年蓄出了这一拳把你这混蛋轰碎。
积攒了22年的蓄意轰拳，你怎么挡？
……
后来法官判决我死刑，我只是扯扯嘴角。
早就预料到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什么一切依据法律办事，也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守法公民。
我只知道:
我值了。
我妈也值了。
其实死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会获得新生，然后和妈妈团聚。
这又何尝不是我想要的。
乱七八糟的回忆结束，张扣扣嘴角上扬，闭上眼睛不再胡思乱想。
这一晚，是他这二十二年来睡的最好的一晚。
这一晚，他梦见妈妈抱了他，他又变回了十三岁的样子，与妈妈相拥而泣。
这一晚，是他自从离开妈妈离开家之后，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后来天亮了，他看见妈妈的身影慢慢飘散，他拼命的想要抓住妈妈，却无济于事。
陡然从梦中惊醒，张扣扣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手摸到了眼角的湿润，却发自内心的笑了。
他知道，妈妈刚刚来过了。
这也说明，他和妈妈快要相见了。
真好。
真好啊。
……
再度躺回冰冷的床上，他闭上眼。
却没由来的多了几分安心。
彻底进入睡梦前盘旋在脑子中的最后一句话是:
“爱你老妈。”
“明天见。”
……
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房间里时，张扣扣已经收拾好了。
今天是见妈妈的日子，可不能马虎了，他想。
他得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才好去见妈妈。
十几分钟前，他还在把脸埋进冰冷刺骨的水里，珍惜着他现在每一分每一秒拥有的感觉。
而现在，他就要去见妈妈了。
8点钟，狱警准时到来。
他们为他戴上了手拷，带他去刑场，但眼底都是饱含热泪的。
“扣扣啊，今天终于要见妈妈了？”
“扣扣啊，终于要解脱了。”
在他们的一声声问候中，我们到达了刑场。
我平静地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解脱。
不多时，持枪的警察终是不忍，红着眼开了枪。
砰！
巨大的声响过后，围观的警察之中有人落下一滴泪。
子弹穿透而过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咧开嘴笑了。
我看见世界在我眼前崩塌。
我看见妈妈飞过来抱住我。
我好想好想回抱她，但却没有力气了。
于是我任由她捧住我的脸，然后笑着对她说:
“爱你老妈。”
“下辈子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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