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转学生熟络起来的,或许是因为那段毫无意义的交谈让他自认为掌握了一些对方那日常营业假笑外的东西,又或者有其他原因。无所谓,这不重要。
他只知道自己的身边多了个人,这个人与其他人不同。这个人不会在他的课桌上写字,不会在他的座椅上放图钉,不会把他的书包从窗户丢出教室。这个人会在走廊里对自己招手,在自己写文章时围观,在放学时从背后搭上他的肩膀。
“ 这是什么?”此刻自己的新朋友正盯着他桌上的本子,上面是自己刚刚写下的一番话:
“我并不是个乐于表达感情的人,也未曾体验过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生活总是那般平淡无味,平凡普通。当我换上衣服,穿好鞋,走出房门,走出楼道,当我流入人群,我便销声匿迹,成了海洋中的一滴水珠。
曾经也幻想过各类千奇百怪的故事走向,但很可惜,我不是什么小说主角。我仅仅是一个配角,一个不足为道的龙套。我的出场只会是寥寥几句台词,没人会关心我的过去与未来,我的人设是随便拼装的模具,拙劣愚蠢又庸俗。在世俗的江河里,我上下沉浮,如无根飘絮,联系我与世俗的除了那几条平平淡淡的关系线,空无一物。”
“你在写小说吗?”在他的默认点头下,新朋友拿起了笔记本。
“我想写自传。”他答。
“自传?”对方似乎有些意外:“你想写给别人看吗?”
“不。”他摇摇头:“只是写写。”或许会给某些朋友看,他在内心默默说。
对方安静了下来,该死,总是不把话说完。那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泛黄的纸张,一转不转,长睫垂下,敛去了舞动其间的隐隐流光。零散的发丝落了下来,有几缕挡在了对方的脸前。
在久久地沉默后,转学生不再盯着那两段话,对方先四下扫视一眼,随后那目光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他突然一阵心悸。转学生凑了过来,其身子微微向下俯去,耳边传来低语:“如果这是你的故事的话。”温和的热汽洒在他的耳廓上。
“请在里面加上我吧。不需要太多描述,一个词都够了。”
“它将证明我的存在……”
那双漆黑的眼里此刻是什么样子呢,他突然很想知道。
然而他没有回头,他只是再次缓慢张嘴,声音由于长久沉默而嘶哑:“好。”
听到他的应允,对方站直了身子,露出微笑,笑容真挚。
是夜,他听见门外传来叩门声。
他在家居服外套上了件棉袄,踏着拖鞋向门口走去。“谁呀?”
“我。”是熟悉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对方纤长的身上穿着单薄的衬衫,外面套了件不太合身的风衣,脚上穿着拖鞋,长发凌乱,发丝上落了不少雪片儿。
“快进屋吧……”
转学生听话地坐在沙发上,用被子罩住了自己的身子,双手捧着热牛奶取暖。
在收拾好一切后,他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还好我爸妈不在家……你怎么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他,良久才开口:“和家人吵了一架,出门时随手拿了件外套。”
“这么大人了,还离家出走吗?”他调侃道。
对方摇摇头:“越活越回去了呗,我小时候也没离家出走过。”
“那为什么现在离家出走了?”
“我带了钱,手机和充电宝。”
“那你没时间穿个衣服?”他有些不满。
“这样比较有戏剧性,不是吗?”对方摊开手。
他无语扶额:“能和我说说吗?”
“……不说你会不收留我吗?”
“不会。”
“那就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很无趣很庸俗很中二,不值一提。”
“何况,你也不是从来没有和我说你的事情嘛。”
“我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缓缓答道。
“嗯,这就够了。”对方笑着说:“让我们在对方面前保留一些体面,尊严和强势吧。”
他没有应答,两人久久地对视着。他用手一下下扯着抱枕的一角。
“这个冬天真漫长啊。”对方自顾自地开口,又是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了。
“……我觉得自己会停留在这个冬日。”那双漆黑的眼眸没有看他,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本来还想等春天来临的,你知道吗,我生在立春。”
“可是北风好冷啊……我的骨头在颤抖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邀请你去我家坐坐,我的卧室里有很多我画的画,也许你会喜欢的。”
“可惜我的父亲多半是不同意的。哎,我可没兴趣用电子设备去拍照,那样隔得太遥远,是看不清的。”
“看不清画吗?”还是看不清你的内心?
“……前几天姑妈给我做了件高领毛衣,是我喜欢的风格,墨绿色的。可惜没有机会穿给你看看呢……很配我的黑白条纹围巾。”对方轻而易举地跳过了话题。
“哎,我觉得我头发有点长了……好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剪头发吗?”
转学生的脸上终于没了笑意,那张苍白的脸庞此刻如坠冰窖,露出死一样的沉寂。发丝顺着脸颊坠落在两肩,上面有隐隐的水珠。
“有两个原因。”对方缓缓开口,嘴角勾起了讥讽的弧度。
“其一是因为我妈的死。她死前的最后一刻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真漂亮的头发啊,她也想要。你知道吗?我长得和她很像。我的父亲很爱我的母亲,爱得不得了啊,当然了,他也很喜欢我的这张脸……他总是一边亲吻着我的头发一边说呢。”
“你爸他……”他瞳孔骤缩。
“嘘——还有第二个理由哦。”转学生轻轻地眨了眨左眼。
“其二,其二是因为想遮住我颈后的伤疤,是很小的时候被母亲割的。”对方的语气有些急促,但又立刻恢复正常。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放心啦,我不会自残,我怕疼呀。”
“她挥舞着剪刀,剪刀折射着天花板上灯的明亮,真亮啊……我正失神地望着,砰,就被摔在地上啦。”
“连带着把木架上的花盆弄倒了,你知道吗,花盆是玻璃的,碎片割得人有点疼呢……我就那么直直倒了下去,躺在碎片上,然后被她翻过身来,那剪刀一颤一颤地,在我后背冰凉凉的。”
“她说她好恨我,都是我让她变得衰老丑陋。那一瞬间我以为她想划伤我的脸,可是没有呢,她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端详,说我长得真像她啊。”
“她放过了我的脸,然后扭过我的身子。我那一刻很害怕,就拼命地想逃,剪刀划到了我的后颈,血液顺着划痕流溢。我亲爱的母亲顺着血迹,在我的背上一刀刀刻下了她的名字。”
“她要我永远记得她的恨,记住她的名姓。”
两人的视线又一次相交。
“不聊这些,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方又一次跳过了话题。
“啊对了,忘了说,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激动,但我觉得那样很好玩。”
“很容易给你留下一个印象,不是吗?”
“当然啦,我确实挺喜欢那几位作家,我从始至终没有对你说谎哦。”
“……”
“饶了我吧。”
“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啊。”那双漆黑的眼里露出乞求的神情。单薄的身体离开了沙发,朝他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