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学生。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普通常见的身份,它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弱势,让人联想到压抑闷热的教室,堆满了各科教辅和试卷的课桌,摇摇欲坠的风扇,和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略微刺耳的响声。
不过此刻,这个身份对他而言已经并不重要了。他正站在学校对面一座废楼的天台上,将双手撑在栏杆上,近半的身子伸出栏杆。栏杆锈迹斑斑,他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起伏。
此刻可能有人会想问:他是想自杀吗?不知道,这已是他本月第九次作出这样的行为,由于常常晚归,父母已经开始怀疑他是否有早恋倾向。
那么他想干什么呢?
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他本人也无法得知。对他而言,可能只是因为觉得无聊,又或者是单纯的欣赏景色。总是思考太多实在太多,什么父亲和其他女人幽会啊,父母又吵架了啊,他也得让脑袋放松一下。
此刻他站在楼上,然而思绪却在空中翻飞。他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自己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寒冷的北风从楼顶吹到空中。在风中瑟缩着落到地面,悄然无声。地上堆积的白雪,突然变成了汪洋,将这可怜的纸片深深掩埋。
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想,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存在。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想到这,他没忍住嗤笑一声。随即听见门开时“吱呀”一声,他回过了头——
——门前站的是那位新来的转学生。这位转学生正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表示自己只是偶然路过。
他不在意地转回目光,继续望向地面。他听见了转学生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地响着,如同他本人一样让人生厌。
“有事吗?”他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沉默而嘶哑。
“这儿景色不错。”转学生答非所问地笑道:“什么都没有,不错,很干净。”
他扭过头,两人对视了一会,在对方眼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时,他又回过头。
“唔,有喜欢的作家吗?”似乎是耐不住沉默,对方开口。
“……”他尝试着无视对方的存在,但冬天太冷了,对方讲话时的白汽扑到了他的右脸,带来隐隐约约的热意。
“……没有吗?”对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喜欢三岛由纪夫、纪德,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错。前几天看了几本黑塞的书,唔,还挺符合我的审美。”
“你在看什么?”转学生话题一转。
他翻了个白眼:“看你。”
对方并未介意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只是在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似乎刚才的热情突然间消失。他回头看了看转学生,对方那特别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些冰渣缀在漆黑的发尾,过于苍白的皮肤隐在发丝里。他记得班主任曾因为这头长发找过这位转学生好几次,也和其家长联系过,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这长发应当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吧,他想,背后的故事与他无关了。
他知道对方知道他在看,但两方都没有兴趣打破这份平静。转学生模仿着他的姿势,撑着栏杆向下望。
不知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转学生的身子猛地一倾,双腿离地,整个人朝着空中倒去,发丝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他瞳孔一缩,手立刻松开栏杆抓住了对方的衣角:“你疯了?”
对方似乎也无意推开他的手,由着他拉了回去。当双脚重新回归地面,他看见转学生脸上又露出了那副笑容,那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傲慢的笑容。“我没疯。”转学生回答,语气很平静。
“疯子都不会说自己是疯子。”他缓缓开口。他讨厌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对方摊开手耸耸肩,又反问道:“那你疯了吗?”
“……中二病。”他无语凝涩。
“或许吧。”对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淡:“我只是干了你想做的事情。”
“你想跳楼,不是吗?”
“不……”他开口正欲反驳,对方却并没有给他那个机会:“你想做,但你不会做。因为你知道自己的家人,朋友,老师,同学,他们不会想看见你的尸体,所以你活着,麻木地活着,迷茫地活着。”
“……你以为你很懂我吗?”他开口:“你企图从这点时间的相处里解刨我?”
“不,不,我没有那么傲慢。”对方不怒反笑:“我并不是在解构你。”
“我只是在说一个学生在经受了一系列打击下应有的心理罢了,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并不是你一个。我只是在说人,而你再怎么特别,也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自己的身份带来的限制——你只是一个学生,仅此而已。”
“就像雪花一样。你看,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独特的形状,独特的纹饰。”
“可是那重要吗?赏雪的人只能看见一点点洁白在堆积,或许有,但我是没兴趣用显微镜一片片仔细观察。”
“我们会被淹没。被人潮,被命运,没人会关注你我的死活,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我们甚至不会变成一段文字,只能像雪般融化,起先还有水痕,而水痕也会渐渐消失。”
说到这,对方似乎感到无趣,便继续趴在栏杆上,他的脸上没有惺惺作态的笑意了,有的只是漠然。
他在思索片刻后开口:“你考虑到了未来,那么当下就毫无意义吗?而且,那你自己呢……”
对方没有答话,反而露出嘲讽地笑:“怎么?一位自己还想着跳楼的疑似心理问题拥有者现在想开导另一位疑似心理疾病拥有者?”
“我没觉得你有病。”
“你刚刚还说我疯了。”
“好吧,刚才是我激动了,我向你道歉。”他摊手:“我只是想理解你的想法。”
“你并不需要理解我的想法,你应该先理清自己的想法。”对方没有看他。
“你已经说了我的想法。”
“我说的不算,你应该深刻地自我意识到。”
“……我说不过你。”随即,两人陷入了沉默。
“现在几点?”
“七点四十。”
“有点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