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他眼前那个单薄的身影如同玻璃般破碎,雪花般的碎片零落一地,喷洒在他的身上,他的额角流下了稠密的红色液体,他的眼前犹如万花筒般变幻。
那白色的身影忽地闪烁成七彩,又顷刻间消落,碎片从地上扭曲着爬起,一点点地堆积。形体在刹那间变幻无穷,色彩在血色模糊的视线里飘散开,在空气中弥漫。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浓厚的铁锈味刺杀了他的鼻腔。他开始急促地呼吸,嘴角似乎有什么在流出,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意,在锐利折射的光线下颤抖。
他感到自己似乎真的成为了一片纸片,空气都能将他覆没,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与折磨,仿佛是火焰在身上跳舞。
他想起来幼年时学习游泳的经历。那区区两米的游泳池在幼小的他眼里如同深渊万丈,他只是向下微微探下身子,随后伴随着一阵嬉笑声,一双手扣住了自己的脑袋,像扣篮一样狠狠地砸进了水里,他的身子如同案板上的鱼一样挣扎,大脑里一阵阵眩晕,鼻腔里麻痒疼痛。
那一刻,他的内心闪过了千万画面,于是他想,自己是快死了吗,连走马灯都出现了。他看见了自己那严厉又脆弱的母亲,自己那世俗软弱的父亲,自己五岁时丢失的小猫,自己写的一本小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流下了眼泪,也没有人意识到。眼泪与泳池里的水合二为一。
他想求救,想大声呼救,可是嘴巴无法说话。于是他祈祷,像神明祈祷,然而神明不予回应。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明悟。自己从来不会是那个被神明投下视线的孩子。
他放弃了反抗。他变得和自己厌恶的父母一样麻木,他变得懦弱,不堪,如同一只被剥皮的野兽。
“Don‘t forget me.”思绪从泳池里跃出,他听见耳边传来低语。
“Please.”
一双冰凉的手抚过他的脸颊,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擦去了他眼上的鲜红。他颤抖着睁眼,半眯着眼企图看清眼前的景象。
视线像被打了马赛克一样模糊。隐隐约约有一个白红交错的人影。他缓缓举起右手,摸索着将手搭在那人影的脸上。
他说,我不会忘记你,你的名字已经刻在我身上啦。
手捧到了对方的脸颊。他的视线渐渐清明,色彩在聚拢,收束,拘束在线条中。
他看见眼前人在哭,于是轻轻地用手擦拭着那流泪的眼角。他听见了一阵阵说话声,似乎是在道歉,然而耳边一阵阵鸣响让他无力关注这些。在又一次擦拭眼泪后,他的眼前被漆黑覆盖。
在一片漆黑间,他仿佛感觉到了脸颊被发丝轻抚,有点痒,还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滴在上面。后背在刺痛,他突然很想哭。
想哭,想把这些年的眼泪统统宣泄,想让被人记住的自己的眼泪……
“这个冬日好漫长啊……”
在天台上,两人站在了如同初见时的地方。他望着辽远的天空,又撇头看向对方。那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荡,肆意张扬。
他又一次看见了对方在笑,不是傲慢漠然的笑,而是真挚的笑。
发丝再一次在空中划过了美丽的弧度,而这一次他并未抓住。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朝他露出笑容,然后双手撑着栏杆,纵身一跃——
我不是无名的纸片了,这是他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在空旷的卧室中,那堆满了书籍的桌上摊放着一本日记。
日记很厚,而此刻正展示给外人的是最后一段话:
“我并不是个乐于表达感情的人,也未曾体验过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生活总是那般平淡无味,平凡普通。当我换上衣服,穿好鞋,走出房门,走出楼道,当我流入人群,我便销声匿迹,成了海洋中的一滴水珠。
曾经也幻想过各类千奇百怪的故事走向,但很可惜,我不是什么小说主角。我仅仅是一个配角,一个不足为道的龙套。我的出场只会是寥寥几句台词,我曾以为没人会关心我的过去与未来,我的人设是随便拼装的模具,拙劣愚蠢又庸俗。我曾希望我是纸片,无人能记住我的存在。
然后我遇见了他。在我拼命想要被忘记的时候,他乞求我记住他。
他与我一样不足为道。他不屑于讲述自己的过往,但也从不思考未来。而每当我妄图揭开他的心扉,他总是说:
‘雪下得真大啊,可一片雪花是多么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