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凌远要返京,那日商议后,侯爷将后续的事都交给了陆方知处理,陪着凌远胡闹了两天。结果就是到第二天夜里就发了热,连凌远什么时候启程都不知道。
醒来是在一个摇摇晃晃的车厢,因为睡得太久脑子都是木的,怔怔盯着车顶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不对,往下看,一双有力的胳膊搭在自己腰侧,往上看,熟悉的侧脸靠在自己发侧,往左看,小柜里各种油纸包裹堆得满满,只看那复杂的捆扎手法便知是出自云州张记点心铺。
又发了会儿呆,大约是经过坑坑洼洼的小路,马车颠簸起来,左右摇摆中,车子一个倾斜,两人顺着坡度磕到车壁上,哐镗的一声,凌远的头直直撞上车沿,光是听着都疼。侯爷急急坐起身,伸手去给睡着的人查看,手指刚要触碰到,凌远也醒了。
面面相觑半晌,凌远讪讪开口:“齐儿,你听我说......”
“你要带我去哪儿?”侯爷躲过要伸过来拉自己的手,靠在车壁掀帘看朝车外,“我怎么瞧着这像是南下的路......”稍稍探出头往远处看,一座熟悉的城池出现在远处天地相|交处,是锦州。前世往返京城和边疆间,不说路过百次也有数十次,再怎么也不会认错。
再看看车后边,竟是有几十士兵随行,如此大张旗鼓,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宁远候擅自离疆吗?!侯爷额头青筋直跳,又问了一遍,“阿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凌远趁他不注意,快速挪到他旁边,“幽州与京城相隔千里,回京以后短则几月长则数年见不到面,光是想想心里就难受得紧。眼下京中情势不容乐观,不得不回,我又舍不得你,索性把你一起带回去。”
侯爷诧异不止,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可凌远那正经的模样又告诉他不是,他没听错。他一脸不可置信,“大楚律例,戍边将领无诏返京罪同谋反,是要连坐的!你......”凌远扑哧一声笑,他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凌远笑:“不过是回趟家,怎的想这么多。”拽过一旁的人困到怀里,抬手给他揉腰,在他审视的目光里叹了口气,悠悠道,“就不能往好处想想么,说不定是陛下亲自下旨诏你回京的呢。”
凌远对于他那名义上的父亲心怀怨愤,两人私下交谈时从不称其为父皇。
侯爷想起宣帝死前说过的那些话,心里一阵恶寒,“你这谎话说的一点水准也没有,只怕连成叙听了都不信。”
宣帝忌惮侯府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日侯爷父亲驾鹤西去,宁远候这个爵位险些被收回去。若非北越军频频侵犯边境,侯爷请命赴边,宣帝哪里会让他袭爵,爽快地答应也不过想把他永远留在边疆罢了,恨不得他就此战死在战场。
好不容易把他赶出京城,召他回京城做什么,放在眼皮子底下让自己寝食难安吗?就连前世他要回京,也是废了不少力气。
边疆荒僻,冬日里北风卷地漫天风雪,夏日里海天云蒸流金铄石,简直度日如年,他倒是想回去,可宣帝会这么好心?
外边,成叙隐约听到里边喊自己名字,朝千识眨了眨眼睛,“我刚刚好像听到侯爷喊我了。”
千识:“没有,你听错了吧。”
成叙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子,“不是啊,我听得清清楚楚,侯爷肯定是喊我了。”说着就要掀开帘子进去问,千识按着他肩膀把人按回去,又从旁边食盒里取出一包点心,塞给他,“侯爷与殿下说话,你进去干嘛。吃点心吧。”
成叙想想也是,“哦”了一声,开始拆点心包。
千识无奈地笑了,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发顶,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齐儿怎么不信,这次还真是他的旨意。”马车里,凌远拆了一包栗子酥,讨好地取了一块喂到侯爷嘴边,侯爷边吃点心,瞪了他一眼,并不相信。
凌远举手投降,“齐儿别生气,我说就是。我离京前的某一日,陛下微服出宫,途经河堤时偶遇了一对孪生姐妹......”
据说这对姐妹是京中一商户之女,长得一副倾国倾城容貌,姐姐擅抚琴,妹妹擅舞蹈。一道斜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宣帝泛舟而过,长堤之上姐妹俩一曲霓裳,在夕阳之下剪影美如画,瑶珮流空,玉簪罗裳,姐妹俩一动一静,衣袂飘摇间似要乘风而去,宣帝当即惊为天人,当夜就诏幸了这对姐妹。
大概还真是有些手段,从这对姐妹入宫后,宣帝再没有踏入过别的妃子宫门,姐妹俩盛宠不断,一路升至皇贵妃,连同家中男女老少也跟着扶摇直上,尤其是两人的弟弟林兴亦,短短数月,就从七品御椅一直升至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一时震惊朝野。
这也就罢了,前段时间,这位指挥使似乎又不满意了,打起了边疆兵权的主意,两位贵妃一吹枕边风,宣帝便要封其为戍边将军。可边疆不是已经有侯爷了么,一山难容二虎,再来一个该怎么安置?
同意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凌远离京前朝中上下吵成一片,吵来吵去也没有个结论。
可宣帝软香在怀,昏了头,无论群臣如何施压、递台阶,他就是不下。朝中僵持数日,宣帝顶不住压力,都准备打消这个念头,就在这时,被凌远掉包了的战报递到了御桌前,生生把侯爷手臂上那一道伤写成了“不幸遇袭,身受重伤”,又说“军不可一日无帅,擅作主张将军中事务暂时交由陆方知陆将军处理”,就差直接说我不行了,快派人来接替我吧。
宣帝又不是傻的,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一连几次出手都没能得手,本来就担心侯爷在边疆培养出自己的势力,侯爷倒了,若是陆方知接替,军权还不是一样握在陆家人手中。当即下旨诏侯爷回京养伤,又一道圣旨将林兴亦送到边疆接替侯爷的位置。
凌远从身后暗格里拿出一卷圣旨,戏谑道:“本以为还要过几天才能到,看来我们的台阶给的正是时候,老皇帝已经急不可耐了。”
侯爷将圣旨展开,上边除了诏他回京,还给了他一个兵部郎中的职位,虽然没给什么实权,好歹有个五品官员的头衔,封赏零零散散写了一大堆,许多都是各地进贡的宝贝,光是看名字都价值不菲,看得出来宣帝这次是下了血本。
侯爷收起了圣旨,皱了皱眉似是不解,又像是迷茫。当日请命赴边并非全是为了侯府的爵位,更多的还是想为凌远收取军中兵权,为他夺嫡增添筹码。可他辛辛苦苦在边疆呆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有了点成就,如今却这样轻而易举就被放弃,只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就像是个笑话。
“啊远,好玩吗?”侯爷声音微微颤抖,如果兵权于他而言是这样能够随意舍弃的东西,那不顾一切来到北疆,千辛万苦将军权收揽,只为凌远那句“这些年辛苦你了”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凌远听出他声音不对,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这些年,我远离故土,在这北疆举步维艰,多少次命悬一线,总想要再见你一面,不论多难我都撑过来了。”两行热泪从颊侧滚落,侯爷痛苦地皱眉,“我每日每夜除了想你,都在想方设法收归兵权,好为你夺嫡增添砝码。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可是你明明不需要,为什么不和我说呢?”他笑,“还是你觉得,看着我这样跳梁小丑般做些无用的努力,很好玩?”
“不是!”凌远极力否认,伸手想去扳正他的脸,急道:“齐儿,我发誓,我从未这样想过——”
“够了!别说了!”侯爷别过头,不肯看他,抬手一指车门:“出去!我现在不想听,也不想看见你。”
凌远看着他哭得身体微微颤抖,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像是被一把利刃刺破心口,淌着血割碎肉,疼的喘不过气。想过去抱住他安慰他,又怕惹得他更加难过,几经犹豫,最后还是依言躬身出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