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云昭在山门一一告别了生活在山中的百姓,莲步轻移,步履蹁跹,不过几息功夫便穿过了抱山散人设下的迷阵,当眼前的雾气散尽,露出天光之时,便是真正离开师门了。
她有些恍惚。
幼时她尝尝坐在山巅打坐,在闲来无事之际亦会登高眺远,但往往都被这迷雾所阻隔。
寒来暑往,日沉月落,不过半人高的孩童在剑招精进间抽条生长,心中的好奇与向往亦与日俱增。
当她练剑时,师父会在旁边看着。
时不时发出一两粒石子纠正她的误区,规范她的动作,帮助她进入天人之境,体会天地之势,可谓是将自己所学所悟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在晓星尘上山后,她原本以为师父会更关心这个小师弟,毕竟他确实年幼稚嫩,需要关怀。怎料师父在头一日为他熬煮了米糊后,便将照顾师弟的责任分担给了众人。
师父常观星象,算运势,见世有大难便会入世救人,若那孩子得了她两分眼缘,便会将他带回山谷。
她向来不拘着人,若那人有了谋生的手段想要入世谋生,她会放人下山,若那人愿意留在山谷里安稳度日,她亦颔首以应。
鉴于此,山谷中生活着那些愿意留在山谷中且没有修行的普通人,他们在这富有灵气的地方耕种劳作,生活倒也和和美美。
师父虽擅烹制,精于厨艺,但她骨子里是个潇洒不羁的人,非教授他人外从不下厨。因此云昭小时候的膳食都是由山谷之人提供,稍大些能够踩着凳子够着灶台后,便在其的指导下修行烹饪之道,倒是将她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后来云昭嫌麻烦,外加修道之人不应注重口腹之欲,在前些年便习得了辟谷之法。
怎料她辟谷后,因着要奶孩子,外加师父要不定时抽查她的手艺有没有退步,倒是越发在膳房里忙碌了。
师父虽平日里见不到人,但每当饭点必将准时出现在膳房,借着考察的名义围着她做的餐食转悠,云昭只能笑着说道:“师父,今日我下厨没有分寸,您可愿意赏脸,品鉴一二?”
她总会粲然一笑,说着这是她的责任,然后帮助云昭将膳食端到桌上,与他们一同用膳。
也不知现在自己下山,晓星尘能不能担任起喂养师父的重任。
毕竟老人家脸皮薄,不愿意去山谷里蹭吃蹭喝,也懒得自己下厨,只能靠晓星尘这个九岁的娃娃了。
云昭一边回忆着山中趣事,一边赶路,总算是在日落之前进了一座城,不算过分繁华的地方,地方倒还别致清雅,名唤:云萍。
她身着白底黑纹的道衣,气质淡雅出尘,眉眼虽绮丽,但多年修行的清冷胜过了长相的妩媚,看着直觉仙气翩翩,和善慈悯,当真是白玉京下来的谪仙人,不染红尘的人间客。
这样的打扮一看便是修士,周围人所震惊于她的样貌,但也只是远远的驻足观望,没有上前打扰她。
哦不,倒是有几位孩童跟女子红着脸送了她些许瓜果。
云昭笑着用灵力暗暗为他们清理了一遍体内沉疴,也算是投桃报李。说到底这还是她在练剑之时突然领悟到,灵力可以外放劈山填海,一剑荡平妖魔邪祟,内化应该也可疏通经络,调理平衡阴阳五行。
她这般想,也这般去做,倒也正让她搞出了些许名堂,在灵力的辅佐下,她的许多课业更是一日千里,如有神助,特别是制药、画符跟布阵,沟通灵脉,借天地之势以一人之躯行万钧之势,算得上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云昭身上衣物都是法器,乾坤袋中也备了不少金银细软,锅碗瓢盆,一时也不用为了生计所烦忧。毕竟她早已辟谷,且下山只为了惩恶扬善,匡扶正道,想必也是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就算是一贫如洗也无甚关系。
不过,在去施展自己的抱复之前,她得去见见师侄。
她在山上修行之际,除了抱山散人的教导,便是查阅师兄师姐留下的心得,也算是一字之师,据说师兄延灵道人误入歧途,被人乱刀砍死,而师姐藏色散人前些年与道侣在夜猎之时不慎双双殒命,只余下了一个与她同岁的孩子,也就是她的师侄。
她当时虽然才四岁,但已经阅览了不少经史典籍,勉强能体察人心。
那晚师父日常卜算后,笑意尽失,默默了许久。
云昭拿着剑谱进来寻她,唤了好几声也不得回应。
她心中虽奇怪,但看得出来眼前这位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大人很难过,她不愿意她难过。云昭将剑谱放在一边,扑进了抱山散人的怀里。
学着之前自己受伤哭泣时她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的安抚她的背脊。
后面她才知道,原来是师姐藏色散人仙去了。
卜算,算天算地,算人不算己,问凶吉不问亲友。卜算之人遵从天地灵脉,明悟星辰奥秘,遍览众生因果。但不能看见自身的命途,亦不能看见与自己相关联之人的运势。
除非那人已经殒命,因果线断,成为过往,才可被卜算者所卜算前尘往事。
师父虽面上说着不关心不在意,实则每日都会为下山之人卜算一二。
他们有救命之恩,教养之德,自是算得上是与卜算者相关联之人。
师父每夜观星,辅以龟甲蓍草为他们占卜吉凶,若算不出个结果,说明他们无碍,若将命数尽数获悉,则说明不在人世。
师姐藏色散人已经逝世,前尘散尽,往事如烟,师父倒是从师姐的命数里算出她的过往因果,并且知道她尚有一子在世。
她轻易不下山,就算下山去寻那遗孤,但那孩子跟她也算承了因果,算不出什么路数。
云昭觉得应该发挥自己的作用,让师父见证一下自己的卜算观星学得有多么优秀,于是大包大揽,也开始为那素昧平生的师侄算命数。
她跟师姐并未相见,只沾上师父同授业之缘分,羁绊不深,所以按照常理来说,云昭是能算出那师侄的命数的。
可惜,她得出的结果是:莫问前路。
跟师父的算不出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料抱山散人看了她这卜算结果,神色有些扭曲,打量了她好久,最后让她去抄写《庄子》、《月灯三昧经》与《出曜经》各三遍。
她很不解,表示红颜枯骨,皆为泡影,自己三教同修,怎么可能沉迷肉体欲望,放纵自身情感?
她道心干净稳固,不染纤尘,本是千百年来难得的通透之体,承天地造化之恩德,有羽化飞升之命数,怎肯愿意抛却一切让道心蒙尘。
抱山散人点头称是,夸赞了一波自家徒弟的决心跟勇气,然后……让她从抄三遍改成抄十遍。
还好也不止她一人被罚抄这几卷书。
几年后,师弟晓星尘也被师父罚着抄写这些书,算是步上了她的后尘。
倒称得上句同命相连,同甘共苦了。
此后,师父从日日为师姐卜算,变成了日日为师姐的孩子卜算,虽然算不出结果,但至少知道他平安。
那生辰礼也是年年都备着,积攒在库房里,云昭自从知道有这么个师侄存在后,也暗暗为他攒下了礼物,如今正存放在腰间的乾坤袋里。
如今她既下了山,自是将师父的准备的礼物带走了,礼物不送出去算什么礼物,她这个天下第一好徒弟就要替师父了却宿愿。
把这礼物送到师侄手里!
晓星尘备下的她没带走,反正那孩子发誓要一辈子跟着她,自是会下山,到时候让他自己送,云昭就不越俎代庖了。
所以,她那师侄在哪儿呢?
由师姐的命数算出师侄年岁跟她相当,甚至比她大了一月半,如今正是深秋,她要是找人找得迅速,还能赶上他的十五岁生辰。如果他无甚长辈,她这个便宜师叔还能为他取字。
虽脑中想着事,但云昭的余光一直警惕着四周事物,由此才能在路过一个药铺之时接住那个被赶出来的不幸之人。
瞧着身形料想这年岁跟她应该相差无几,云昭只得用手臂揽着他的臂膀,不敢有过多接触。
还好她臂力惊人,接得很稳当,没有让他摔在地上。
云昭本想问上那么一两句,但她还没开口,就觑见那人眼底的晶莹,豆大的眼泪滴在她手上,滚烫得惊人。
“求,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