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相机敏伶俐,生得讨喜,皮肤白净,最妙的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透亮,看着分外无害,只是他此刻神色张皇,眼尾微红,脸颊带泪,看着跟霜打的小白菜似的令人揪心。
可惜云昭此刻已经不能再用卜算之法走捷径了。
卜算之人若要占天卜地,算进茫茫天下大事,必须要脱离尘世,不可入局。这亦是她师父抱山散人缘何常年闭山清修的根源所在,她之前在山上拘着,与这尘世无甚因果,如今下山,所遇所聚,所失所得皆归命数。她已在人世中,自不可算人以谋私,只能窥见天灾人祸,丰年瑞雪等天定之事。
事在人为,她既已入局,也只得遵从此法。
云昭含着笑意柔声问他:“你定是受了委屈,蒙了灾祸,可愿意倾诉一二,我与你共探解决之道?”
那人原本想说什么话,却被走出来的门房止住了话茬,他原本只是想将这个没钱却来求药之人撵出去,怎料那人语气好,被仙人所搭救了。门房心里很是不快,他目光中半是鄙夷半是轻蔑,说话也直:“仙师不必管他,他孟瑶一个罪奴娼妓之子,他娘还患了痨病,莫脏了你的手,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周围人也七嘴八舌起来:“我听说那孟诗还因着偷窃客人钱财被扒光衣服游街,这般的娘可教不出什么好儿子,他俩都是丧门星。”
立马有人接道:“可不是嘛,据说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面家族获了罪,蒙了难,女眷便被送往教坊了。”
“曾经可是千呼万应的大小姐,我要是她,在送往教坊后便一头撞死,怎可能卖笑卖艺,看来也是个贱皮子。”
孟瑶缩着身子,这样被戳着脊梁骨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想从眼前这个仙师怀里退出来,但又心存侥幸:万一,万一她真的能搭救他们母子?毕竟他娘现在真的……真的撑不下去了。
云昭借着他人之口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抛去所有的谩骂跟鄙夷之语,大抵就是个可怜的小姐获罪入了贱籍,被薄情男子抛弃生下一子,如今病入膏肓,近乎药石无医的故事。
算不得什么肮脏下贱之人。
凡事论迹不论心,云昭不会认为是那位叫孟瑶的女子心里不安分妄图借人脱籍,只会愤恨那个不知名男子的薄情寡义。
她毕竟曾是官家小姐,读过些书,自是不肯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世世代代沦为仆役,云昭明白她的渴求跟夙愿,所以不会去置喙她。
可惜自古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世人道听途说口诛笔伐逞一时之快,怎料谣言最是伤人,白白误了性命。
思及此,云昭将孟瑶护在身后,驳斥道:“世间讲究缘法,非人力可动摇,我既遇上此事,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况渡人渡己,我救其于水火危难之际也算结了善缘,于修行有益,有劳各位提携指点了。”
她言语温柔,语调绵软,不急不慢,从容不迫。众人被这轻飘飘的话语堵了回来,又被她最后的抬高夸赞塞住了嘴,只得感慨那孟氏母子算是三生有幸,倒也不拦她,自行散去了。
那门房见无人应和,也只得冷哼一口气,大迈步回去了。
云昭这才转过身来,揉了揉孟瑶的头,笑眯眯安抚:“且带我去见见你母亲吧?我对岐黄之术也算是有所涉及,身上也带了些药草,让我先去瞧瞧她的情况,可以吗,孟公子?”
这不能怪她摸头,虽说孟瑶看着跟她年岁相当,但身量瘦弱,较她要矮了分寸,且面容讨喜,云昭没忍住这才动了手。
孟瑶盈盈望了她一眼,好似要看将她的样貌记在心中。云昭看着好气又好笑,这般的眼神,倒更像她在山谷中见到的狗崽了。
……罪过罪过,怎么可以把人必做牲畜,这样她跟那些轻视他们母子的有什么区别。
云昭摆正了自己的心态,又问了一遍:“孟公子?”
“仙师请随我来。”
云昭跟着孟瑶拐七拐八,从大街走到小巷,又从小巷走到城郊,最后到了一处仅由破木板倚搭在桥洞下构造出的安身之所。
那孟诗就躺在里面,气息奄奄。
身下的破棉絮被褥上隐有血迹。
孟瑶一瞧见就慌了神,连忙扑了上去,支撑起母亲,哭声叫着她,只能得到她虚弱的喘息声。
他没有办法,双眼含泪的看着云昭。
云昭不嫌弃这屋舍,也不嫌弃此处腌臜,只叹世态炎凉,落井下石。
她来到孟诗身侧,轻道一句得罪了,便将手搭在了孟诗的腕上。
先前听众人谩骂之际她便获悉那孟诗因着得了痨病,整日咳血,老鸨嫌她晦气,将她的财物一扫而空充作赎身费也就把她赶了出去,连带着原本在楼里跑腿打杂作伙计的孟瑶也被扫地出门。
一个病人跟一个孩子被赶出去能有什么好下场。
如今见此情形跟她预料的大差不离,云昭只觉得惋惜。
手下脉象虚弱,除痨病之症外还有郁结于心之状,是很难救,但她能救。
但眼下不能呆在这里了。
这里蚊虫肆掠,气息污浊不堪,实在不利于病人将养身体。
云昭从乾坤袋里拿出厚实衣物,将孟诗裹进去,以免她吹风着凉,又拿出制作的养心丸与她送水吞服,保住她心脉气血。
她将孟诗背起来,对孟瑶嘱托道:“你们这儿最好的客栈在哪儿,且带我去,你母亲不能带在这儿了。”
话音未落,孟瑶便跳起来急声说道:“仙师请跟我来!”
两人携着孟诗到了客栈,那掌柜见到孟瑶孟诗二人还偶有不快,甚至想挥手将他俩人轰出去,但见云昭掏出银子后顿时喜笑颜开,连忙招呼小二招待。
云昭要了两间房,她自己只需要个小榻打坐便可,而且孟诗身边暂时还离不开人,她跟她同住方便照料。
不过她对俗物还不甚通透,只能拜托孟瑶跑前跑后张罗购置。
孟瑶自是欢喜,她有恩于他们母子,况且所安排的事物不过采买一事,自是感恩戴德,尽善尽美。
云昭用银针激其经络,时时为其输入灵力,清扫沉疴,佐以温补汤药,那孟诗也就一日日的好过来,不过月余便可下地,恢复了精气神,不复往日里死气沉沉的样子。
可惜心底还结着一股郁郁之气,长期下来定损神劳心。
她在闲暇之余总会神色复杂的看着云昭跟孟瑶,然后又自顾自叹气。
料想应该是为了那薄情寡恩之人,又或者是不甘于沦落风尘想要争一口气。
云昭知是心病,但她是外人不可擅自开解,以免弄巧成拙,况且她所剩时日不多,前些日子打探到师侄所在地,离他十五岁生辰也不过一月光景,只得先跟孟瑶打个招呼,争取跟他配合迅速化解孟诗的心结。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若施以恩德但未破局,那便是结仇。
于是在给孟诗擦洗过身子,帮助她穿好衣物后,云昭将绒布放回盆里,在孟瑶进来端热水盆的时候叫住他:“阿瑶,我有一事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