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河水干涸的时候,北云蛰伏许久的大军果然踏过雯河河床,大举进攻南鹤国西南防线。
硝烟四起,血色迅速蔓延。两军兵力悬殊,战火一旦被点燃,胜负似乎已经摆在了眼前,边陲各镇百姓纷纷外逃,整个淮阳都被恐惧笼罩着。
孟鹤堂在全线开战的前一天重返小渔村,带着披甲持剑的数百侍卫,驾着朱盖锦绣的华贵马车,光明正大的,从这处无人问津的小小村落接走一国丞相。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谦逊平和、乍看之下并无稀奇之处的年轻人,竟是传闻中犹如豺狼恶鬼,威震朝堂数载的丞相大人。而他们这些命如蝼蚁的平民百姓,与他共同生活了这些时间。
是幸,还是不幸,一时间没有人能说清楚。
按照南鹤礼法,前来送行的百姓从周家小院起一直跪到村口。大伙儿各怀心思,却又沉默无言,甚至无人敢抬头去看,生怕冒犯了贵人。
周九良换上孟鹤堂带来的绛红色官服,华冠束发,锦带系身,于眸光流转之间,确实有凛然之势。
他缓步走出居住了这些时日的小院,坦然接受众人的跪拜送行。
曾被周九良教导过的孩子们也跪在路边,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悄悄打量着他。孩子们看不懂大人的诚惶诚恐,只知道博学多识的周先生要走了,他们来送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教导他们读书识字。
周航跟在周九良身后一起走出小院。一个晦气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相府二公子。周遭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从他出现起就没停过,一声声一句句,有好有坏,听得人疲倦,也就不想去在意了。
忽然风卷旌旗,呼啦啦响成一片。周航没来由抬头,一眼就看见黎村长跪在村民们最前头,年迈的身躯低伏着,犹如一棵老树,也像是风中残烛。
周航下意识停下脚步,想要奔过去扶起他,下一刻又被黎村长用眼神止在原地。
今非昔比,有些事情再也不能随心所欲。
周航愣住了,看向同样跪在路边的众多村民,有与他关系要好的,也有与他相看两生厌的,一张张熟悉的脸都低垂着,表情模模糊糊,分明就在眼前,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车驾上的旌旗翻卷着,侍卫分列两侧,没有人能在他们眼前越界。
周航看着空荡荡的身侧,觉得被尘世隔绝了出来。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若是自己有一天要离开渔村去外面闯荡,起码会被亲朋好友们簇拥着,热热闹闹送到村口。自己很高兴,他们也很高兴,如果再热乎乎说上一句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那就一点都不像是离别了。
“哥哥……”
周航赶忙去寻周九良的身影,忍不住小小声唤道。
周九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听见了弟弟声音里的茫然无措,没有立即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去牵住他,领着一起登上马车。
周航心中有了着落,乖乖让哥哥牵着走,他忽然明白自己身为周丞相的弟弟,应该比谁都要镇定一些,不能让这些围观的人看了笑话。
孟鹤堂仍旧戴着面具,亲自为他们撩起车帘,随后回到队伍最前方,下令启程回营。
短短一个照面,周航发现他确实与那天见到的不同。尤其是面具下那双眼睛,像是重新找回了光亮一样,看向周九良时显得温温柔柔,万分夺目。
马车缓缓驶动,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周航稍稍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逐渐倒退的熟悉屋舍,心中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虽然生来就晦气,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委屈,但自己确实在这里生活了这些年,聆听过清风拂面时带来的雯河涛声,感受过烟火气里的普通生活。然而这一切,即将与自己分别。
周航叹口气,忽然听见一直静坐在旁边的人开了口。
“……航航。”
“哥,怎么了?”
“前路凶险,生死难料,你怨我带你出来吗?”
周航愣了愣,回头去看他,发现周九良忽明忽暗的面庞上,神情甚是模糊。
他没有犹豫太久,就像刚刚登上马车时一样,伸手牵住犹豫不决的哥哥。
“不怨你,我们是一家人了,哥哥去哪我都愿意跟着。”
周九良终是笑了,摸摸弟弟的脑袋。
周航乖乖低头让他摸,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个浅浅酒窝印在白嫩脸颊上,柔软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