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鹤堂离开后，渔村外陆续来了很多暗卫，隐藏在村子各处，严密监视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周家小院，更是把守的里三层外三层。
周航每次出门，总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等他回头去找，又没有半点踪迹。
这种被人跟踪监控的感觉如芒在背，周航回家后跟周九良提了一嘴，周九良倒是没什么反应，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周航不像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整日心神不定，后来干脆和周九良一起待在家里，哪也不去了。
“我猜他这么做，是怕我不告而别。”
面对周航的抱怨，周九良撇撇嘴，难得显出几分孩子气。
周航大概能猜到一些，同样撇撇嘴，也不再说话了。
村里的变化明里暗里总有人在谈论，自从搜查北云奸细的官兵来过之后，没有一天是正常的。
村民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同一个地方，猜测不断的同时也惶惶不安。终于，黎村长受村民们所托，来到了周家小院，把周航单独支出去，关上门与周九良面谈。
“阿弃那孩子命苦，从小无父无母，是我们这些同村的人合伙将他养大。虽然不知阁下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单凭你给了阿弃一个名字，一个百年之后的归处，老夫就该替他过世的双亲谢谢你。”
黎村长临窗而坐，年迈不减威严的面庞上，更多的是面对晚辈时的慈祥，连说出口的话也极为客气。
周九良亲自沏了杯茶递到他手边，眼睫微微低垂着，遮住了眸中所有光彩，整个人显得密不透风。
周九良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只在阿娘口中听过几句关于他的描述，说是一位极慈善的长者，年轻时白手起家，攒下了周家殷实家底。
此刻面对黎村长，周九良没来由感到一阵亲切，竟也忍不住要透过他，遥遥想象一下素未谋面的爷爷。
“您客气了。周航既已归入我周家门下，往后无论是何际遇，做兄长的绝不会弃他于不顾。”
周九良慢慢说着，句句发自肺腑。黎村长倒也不是怀疑他另有所图，除此之外，尚有一些缘由需要问清楚，否则今日一会将毫无意义。
“关于身世和历来，不知阁下是否愿意透露一二？”
尽管有些唐突，但黎村长还是问了。周九良多少也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闻言略有沉默，屈指轻轻敲击着桌沿，似在斟酌。
黎村长活到这把年纪，最不缺耐心与定力，干脆喝着茶静静等待。
终于，周九良叹口气，悠悠开口。
“我的祖上生活在庆州，六岁时庆州被北云所夺，从此流离在外。后来新帝登基，承蒙陛下恩信，官封宰辅，得以定居金陵相府之内。”
“此次奉陛下御令巡视西南各州县，遭遇叛军作乱，坠落山崖，这才来到此处。”
“我名字里的九字，是德云山郭门主所赐，其中代表的意义，村长应该是清楚的吧。”
从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黎村长的心就悬在了嗓子眼，直到最后冷汗直流。
一直有人在猜测周九良的来历，只知道他身上藏着太多谜团，没想到有朝一日拨云见月，竟是这般惊骇。
村里诸多不速之客究竟为谁而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堂堂一国丞相偏居小渔村养伤，可不就得多派人手来保护吗？
黎村长挣扎着要跪下，周九良一把扶住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黎村长如坐针毡，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窗外，隐约看见一抹黑影站在那里，看那身形，应该是被单独支出去的周航。
黎村长顿了顿，本想起身告辞，没想到却是周九良主动叫住他。
“黎村长。再过几日边境就要开战了，这里实在危险，您还是带着村民们北上吧。”
这些话犹如晴空霹雳，黎村长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答。
这里平静了太久，早已不知道颠沛流离是何滋味，每个人都安于现状，不肯走出去，也不肯让风霜吹进来。所以在有了不祥的风吹草动时，他们第一时间想到了驱逐外来者。
黎村长明白，周九良也明白，如今提醒他这一句劫难将至，必须迟早逃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关于边境即将燃起的战火，村里早有风声。若在这时举村北上，那将意味着放弃这片世代居住的土地，成为漂泊无依的流民。打了胜仗还好说，一旦败了，将会是永远的失去。
黎村长苍老的眼眸深深望出，微光落在他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显得古朴又深邃。
“……不了。”
他忽然开口，语气仍旧淡若清风。
“逃了之后，家不成家，人不像人，到哪都是个死。还不如留下来，守着不走了。”
见惯了人心险恶，见惯了世态炎凉，周九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心中没来由腾起一股怒气，他拍案而起，声音也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尖锐。
“不就是一块破地吗？！走了还能活下去，不走只有死路一条，守着一块带不走、抹不掉的破地方到底有什么用！”
当年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似乎只要能活下去，再温顺谦和的人都会撕破脸皮，变得比鬼怪更加狰狞可怖。
周九良早已不相信真心能换多少钱，所以在这一刻，忽然间怒不可遏。像是在质问眼前不懂取舍的人，又像是透过无尽光阴，遥遥问一问当年毅然赴死的父母双亲。
如果当年，阿爹早在知道庆州不会有援兵来时，果断抛下一切带着自己和阿娘逃走，一家人何至于生死离别，周氏门楣何至于消逝在乱流之中。
如果敌军攻进庆州的时候，他没有带着同样不肯走的百姓们自发守城，阿娘也不会舍了性命留下来陪他，独独把唯一的孩子弃在尘世里。
我可是你们唯一的孩子……为什么你们宁肯留下来守那块破地，也不愿陪我一起活着……？
周九良急急喘着气，几乎要落下泪来。
黎村长看着这个位极人臣的年轻人，看他将心里的苦尽数显露在眉目间，没来由生了诸多心疼。
村长动了动嘴唇，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老朽愚钝，只知祖祖辈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终死在这里。先辈辛苦积攒下来的一亩三分地，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丞相大人一番好意，老朽代村民们谢过。”
黎村长一字一句说完，起身行了礼，随后默认离去。
周九良跌坐回椅子上，死死咬着嘴唇，忍耐了许多年的怨气随着眼泪一起砸碎在手背上。
其实心中也明白，在天下大义面前，小家的喜乐根本不值一提，之所以非要质问一番，只是不甘心承认自己被舍弃了而已。
周航倚着门框朝屋里望，随后静静坐在墙边。
他本想进去陪陪周九良，哪怕抱抱他也好，想了想又放弃了。
每个人都有不愿被外人观瞧的伤痛，宁肯一个人扛，也好过承接几句宽慰的话。周航叹口气，将脸埋在了胳膊肘里。
————
第二天一大早，周航备了一些黄纸香烛，准备在离开之前，最后祭拜一次双亲。
周九良经过一夜沉思，情绪早已恢复如常，执意要陪他一起去。
两人默默走在林中，沿途见了不少别人家的祖坟，一个挨一个，越往里走越多。
这里过于寂静，也过于庄重，渔村所有先行者长眠于此，守着这片土地，也守着后世子孙。
周九良的视线从一个个墓碑上扫过，心中愈发沉重。
周航在两座旧坟前跪下，烧了黄纸，点了香烛，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他仍旧跪着，满含泪水的眼眸描摹着墓碑的每一寸，心中本有太多话想跟爹娘说，临到口了，只剩下简简单单几句话。
说他有了新名字，说他往后会好好活着，要爹娘不必再为他担心。
周九良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周航要比自己幸运一些。
起码他逢年过节的时候，能找到祭拜的地方，比起自己葬身乱军之中的爹娘，要幸运很多了。
周航又跪了一会儿，再度三叩首，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他反手擦去眼泪，笑着望向周九良。
“哥哥，咱走吧。”
“……嗯。”
周九良怔愣地看着他，走出去几步后，忽然又折了回来。
周九良撩袍拂袖，郑重其事的在墓碑前跪下，迎着周航诧异的目光，缓缓叩拜。
“爹，娘。弟弟我带走了。”
阔别已久的称呼，说出口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他静静说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不移，却让旁边的人也忍不住陪他跪下。
“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弟弟，您二老在天有灵，请多多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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