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住在你们家的那位哥哥,今天有空吗?”
邻家姓朱的妹妹突然从门边探出头,小小声询问正在晾晒衣服的人。
阿弃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陆续从她身后冒出来的孩子们,忍不住笑了笑。
“又来听故事啊?进去吧。”
阿弃朝后院方向指了指,孩子们得了明确去处,嬉笑着跑进去。
自从几天前小朱妹妹来送补品,见到了刚刚能下床走动的周九良,对他与阿弃十分相似的容貌感到异常惊讶,回去之后立马叫上玩伴,一起来看稀奇事。
周九良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之感,阿弃担心他会不自在,本想劝走这些孩子,谁知周九良不但大大方方站在他们面前,还逐一询问他们来自哪家哪户。
事实证明周九良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阿弃只不过是出去拿点水果的功夫,这些曾经闹腾的村里鸡飞狗跳的捣蛋鬼全部围坐在一起,乖乖听周九良讲一些从来没有听过的趣事。
周九良从容不迫,舌灿莲花,就算是并不稀奇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如此扣人心弦。阿弃从不知道原来他这么健谈,被簇拥着的人也显得异常光耀夺目。
从那以后,这群孩子常常登门,周九良闲来无事,干脆教他们识文断字。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这才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竟然博学多才。
智者云集的德云山威名远播,左右着天下兴亡,四境百姓因此对有学识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敬仰。
小渔村没有私塾,孩子们不曾识过字,村里人因此对周九良更加好印象,连带着阿弃也沾光。
也有知道些门道的人问周九良,他名字里有个“九”字,会不会也是德云山来的智者。周九良笑而不语,最终推脱说是爹娘取名字的时候,赶了个热闹。
虽然周九良一句不说,阿弃却能知道他在一天天转变。与刚刚醒来时沉郁压抑的气息不同,现在的周九良逐渐放松下来,试着去迎接阳光,试着去感受生活,试着不再去追溯那些令他惊醒的过往。
直到周九良说出下次见面时,要让孩子们改口叫自己先生,阿弃这才惊觉他已经动了在渔村长久生活的念头。
倒也不是周九良留在这里不好,阿弃其实很喜欢有人陪伴自己生活,但他总觉得周九良与村民们,甚至包括自己是不同的,他若是一辈子留在这里,就像蛟龙栖于浅滩,令人为他感到可惜。
那天草草收场的、关于北云与南鹤即将开战的事,后续的发展周九良没有再问,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一样,每天和孩子们打交道。
阿弃有一次半夜醒来,看见他静悄悄站在窗边,问他在想什么,周九良偏偏一个字都不说。
前方传来嬉笑声,周九良带着孩子们转战到了堂前的青草地上。
阿弃晾晒好衣物,顺手又将已经晾干的收起来。其中有一件用料和做工均属上等的玄色长袍,是那天救起周九良时从他身上扒下来的,已经刮破了好几道口中,洗干净之后显得尤其醒目。
阿弃将衣服拿在手里,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人,决定把这件长袍送到冯婆婆那里补一补。
阿弃远远交代了一句,也不管被孩子们簇拥的人听没听见,抱着装衣服的布包就出门了。
沿着紧临小溪的一条道走,再跨过一座石桥,往南二十米就是村里的主道。此刻午时刚过,村民们有的正在修补渔网,有的拿上渔具,打算在雯河的枯水期到来之前,最后捕一次鱼,也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火朝天的谈论着什么。
“牛家二郎昨日从外面回来,说是看见河岸边立了很多旗,上面挂着人头呢!都是北云那边的人。”
“哎呦,这么可怕?”
“可不是嘛。听说是南鹤这边突然来了一员悍将,头戴面甲,手持宝剑,暗地里都说他是兰陵王在世,可邪乎了。”
兰陵王?
前些日子听周九良跟孩子们提过关于兰陵王的故事,阿弃听着耳熟,不禁停下了脚步,打算再听一听热闹。
一群人叽叽喳喳越说越来劲,将那位戴着面甲的神秘将军说得神乎其神,阿弃对他莫名感兴趣,刚想再凑近一点,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
回头一看是神色平静的周九良,阿弃微微一愣,也不知道他站在这里都听见了多少。但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周九良扫了一眼他怀里的布包,直接拉着他往回走。
“周先生,我得去一趟冯婆婆那里!”
阿弃试着动了动,没想到病体未愈的周九良竟然力气这么大,一时半会抽不回手,只好对他解释。
周九良瞥他一眼,脚下一步也没停。
“不必去了,那件衣服我不要了。”
阿弃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乖乖被他拉着走。
两个样貌足有七八分相似的人拉着胳膊走,画面实在吸引人,沿途遇见的村民们纷纷看向他俩,隔着段距离窃窃私语。
阿弃本来想提醒周九良松手的,但当周九良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胳膊上时,忽然又不想那么做了。他实在怕极了一个人的生活,能有人带着自己一起走,其实也挺开心的。
两人离开村里的主道,又走过石桥,沿着溪边那条小路一直走。周九良后知后觉松开手,快了阿弃两步,带头走在前面。阿弃盯着他的背影瞧,没有忍住心中的疑问。
“周先生这么厉害,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我其实一直想问问,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轻缓话语随着暮冬的风一起飘落,周九良的背影顿了顿,并没有回头,脚步却出现了一瞬间的错乱。
阿弃眨巴着眼睛好奇等待,久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准备放弃,忽然又听见了他的声音。
“……管家。我只是一个做不到事事周全的管家。”
“这样啊……”
阿弃点点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既有得到答案后的踏实,也有忽上忽下的怅然。
索性两人都不说话了,直到踏进家门,周九良突然转身看着阿弃。
眼眸中涌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阿弃静静等待他,并不催促,因为他笃定了周九良终究会说出口的。
“……我也想问问你,阿弃是你的本名吗?”
阿弃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他愣了愣,手指下意识摩挲起袖口,露出一抹干涩的笑容来。
“不算是……爹娘走得早,还没来得及给我个名字,阿弃只是村里人叫着叫着,就定下了。”
阿弃平静的话语犹如石子掷向池面,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
本以为早已释怀的事情,再度说起时,仍旧做不到无动于衷。阿弃惊觉世上所有伤口,并没有彻底消失的可能,它们永远横亘在那里,伴随始终。
黎村长夸他天生豁达,其实他只是擅长退却,不愿面对难过,所以一退再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上肩膀,阿弃忍不住颤了颤,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周九良确实在笑,是比任何时候都要纯粹的笑,像有一抹星光揉进眼底,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钻进去。
“阿弃。”
周九良轻轻开口,带着坚定,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阿弃觉得自己听见了红尘深处最诱人的邀请,整颗心都开始不受控制的跳动。
“你无依无靠,正好我也无家可归。若是愿意……往后可以唤我一声哥哥,我自会照看你。”
阿弃逐渐瞪大眼睛,看向对面笑着的人。分明是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沐着微光细细再瞧,生生看出不一样的滋味。
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渴望吗?
恐怕是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跟自己说过,要给自己一个家。
“哥哥……?”
迟疑着轻轻唤了一句,阿弃眼泪瞬间决堤。
过往种种竞相浮现,世人对待一个弃儿没有宣之于口的鄙夷与嫌弃,独自躲在黑夜里哭泣时的孤独与无奈,在泪水模糊视线的瞬间冲破枷锁,挣扎着,扭曲着,拼尽全力冲向那灿若骄阳的人。
于是,他也学着笑起来,直露出一口白牙,更加欣喜与坚定的重新叫一遍。
“哥哥。”
这一声哥哥,代表了从此以后,世上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牵挂。
明明身世凄苦,遭遇了诸多不公与磨难,但眼前这个带着泪水的笑容,过于干净和真挚,宛如天上骄阳,一旦冲破阴霾就再也不能遮挡他的光芒。
不怕半生皆是风霜,只怕一生似是而非,周九良忍不住鼻子一酸,久违的想要落泪,赶在视线模糊之前,伸手将他轻轻抱住。
自从六岁失去家园,周九良忍着苦痛,将自己磨得面目全非,而这个少年人像是上天派来的救赎,让自己在他身上重新看见那些丢失了很多年的东西。
若是自己不曾遭遇变故,能在阿爹阿娘的呵护下长大,也许此刻的自己,也会活成这般模样吧。
周九良细细凝望阿弃,看着他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目,甚至连唇角的痣都一模一样,没来由又想起了孟鹤堂,想起了宦海沉浮中袭身而来的种种浊浪,想起了血腥味挥之不去时的深深罪孽。
怎么会这么像呢?
怎么可以这么像呢?
“……我曾经有一个名字,往后怕是没有机会使用了,既然现在认了你,把名字给你也挺好的。”
“啊?哥哥要把名字给我?”
阿弃擦了擦眼泪,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对。从今往后,你就叫周航。我周九良的弟弟,周航。”
我把曾经的名字,连同那段最珍视的童年记忆送给你,希望你能代替我,永远明媚阳光,永远堂堂正正走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