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运三年暮冬，雁鸣之乱平定。朝野震惊，御令南下，淮王鹤松夺爵下狱，羁押回京受审。
又三日，北云武安君朱云峰挂帅出征，兵抵祁山之北，突袭南鹤守城，连吞边陲数地。佑德将军亲临前线，三战两捷，随后下令断桥封路，严守北云行军之路。
武安君暂缓攻势，命大军沿河驻扎，与南鹤守军隔河对峙。
“怕是要变天了。”
少年人拎着新鲜的鱼，路过村口一棵老树时，忽然听见杵着拐杖的村长沉沉叹息道。
这里只是一处少有人来的僻静村落，因为靠近雯水，世代以捕鱼为生，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但看村长如此忧虑的模样，少年人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凑上去问道。
“黎爷爷，要变什么天了？”
少年人换了一只手拎鱼，指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再补一句。
“今日这天，看着不是很好吗？”
黎村长瞧着这个白白净净、乖巧听话的好孩子，眼底眉梢都透露出一股慈祥，笑着摇摇头。
“不是这个，外面要打仗了。”
少年人迷茫地眨眨眼，似乎不能明白战争究竟有多残酷，到了最后抿紧唇角，挤出两个浅浅酒窝。
黎村长知他心思单纯，没有出去见过世面，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在意。忽然看见他手里的鱼，黎村长似是想起了什么。
“瞧我这记性，竟然一直忘了问。阿弃啊，你救回来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醒了，昨天一早就醒了。”
阿弃果然不再纠结那些事，轻松愉悦的声音带着稚气未脱的奶味，直笑得露出白净整齐的牙，一看就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黎村长点点头，感慨般叹口气。
“现在世道乱啊，那个小伙子倒是命大，伤成那样还能挺过来，必定是有福气的人。老夫瞧着他的模样，竟与你有七八分相像，当时见了还吓一跳呢，就是不知道于你，究竟是缘分还是……”
黎村长顿了顿，不再往下说。
阿弃下意识摸了摸脸，神情恍惚，像是在思考些什么。等到黎村长杵着拐杖走出去几步，忽然听见他轻轻开口。
“也许是爹娘在天上觉得我孤单，所以送一个人来陪陪我吧。毕竟这世上，哪有人会从水里来？”
黎村长微微怔愣，回头去看他。阿弃眯着眼睛笑起来，躬身行了礼，继续走向回家的路。
其实也没说错，确实是怕极了孤单，所以才在河边第一眼见到那个和自己模样相似的人时，会毫不犹豫将他救回家。
阿弃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孤独的。亲娘难产而死，不足满月时，亲爹又溺亡了，村里人觉得他晦气，不肯出面收养他，但又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活活饿死，于是轮流给他送吃送穿，一起将他养大。
阿弃这个称呼，从一开始就是没人肯要的意思。
少年人很早就明白这个名字寓意不好，尤其在同龄人叫他野孩子时，更加觉得鄙弃。可惜爹娘死得早，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除了阿弃外又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
总好过无名无姓了，世上多有无名无姓的可怜人。阿弃总是这样宽慰自己，时间长了，就算不喜欢也该习惯了。
待他最好的黎村长曾说过，上苍给了他困苦，又给了他一颗豁达的心，倒也谈不上幸或不幸。
阿弃轻轻推开木门，穿过一小块青石地，直接进了厨房。
将带回来的鱼除去内脏和鱼鳞，用净水冲洗干净后，配上些调料味一起放入砂锅内炖煮。阿弃直起身，摸了摸开始咕咕叫的小肚子，另外盛了两碗白粥一起端去主屋。
本来想提醒一下屋里的人，阿弃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干巴巴说了一句“我进来喽”，便侧身挤开门帘进去了。
榻上静静躺着一个人，还没走近就能闻见浓重的药味，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阿弃忙忙碌碌的身影。
眼底都是灰败之色，从醒过来到现在，这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阿弃瞧出了他眉目间阴云笼罩，于是一个劲说些趣事，试图让他也开心起来。榻上的人见他如此朝气蓬勃，分明与自己相似的面庞，却显出不一样的鲜活气息，心中难免一阵恍惚，他动了动唇瓣，忽然间又默默垂下眼睫。
阿弃端着米粥坐到榻边，用瓷勺轻轻搅动着，又替他把米粥吹凉，直接送到嘴边去，满含期待的看着他。
“先喝点粥吧，锅里还炖了鱼汤，一会就能喝了。”
兴许是不忍心让他热脸贴了冷屁股，那人犹豫片刻，终是张嘴吃下白粥。
有了开始，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阿弃笑意直达眼底，略带婴儿肥的白嫩脸蛋看起来软乎乎的。
“我救你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你活不成了，可我偏不信。村里平时有些小灾小病，都是我给治好的，所以我就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嘛，没想到真就把你救活了。”
那人挑了挑眉，阿弃立即意识到话有不妥，连忙开口解释。
“不不不，我没有说你是马，也没那意思。”
那人见他一副战战兢兢极力解释的模样，实在可爱，心中没来由一软，他淡淡勾了勾唇角，摇摇头以示无妨。
由于唇角勾起的弧度太小，转瞬即逝，阿弃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笑了，只好另外找话题。
“我们这里紧靠雯河，离淮阳城远，世代捕鱼为生。虽然过几天就是雯河的枯水期了，到时候河里的水会全部退去，一条鱼也抓不到，但家里的存货足够咱俩吃的，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不用担心仇家会追过来……”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那人却听着听着陷入了沉思。
阿弃浑然未觉，将粥碗放好，起身走向了暂时搁置在窗边的那些药草，挽起袖子细细查看。
“黎村长说外面要打仗了，我也没见过什么是打仗，这几天也有从外面回来的人在说这件事，好像是……北云？对，就是北云，他们又来了。”
数年前连夺南鹤七州城池，如今再度以武犯禁。那人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唇角无意识抿紧，片刻后仍旧一言不发。
阿弃端起药草准备出去晒，刚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沙哑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阿弃心头一跳，赶忙回过头去。那人撑着榻沿费力坐起，尽管吐息沉重，面容极度苍白，但他看起来仍旧有一股凛然威仪不曾消减，瞬息间扣人心弦。
阿弃隐隐觉得此人必定来头不小，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以至于挤出丝丝奶音的回答道。
“他们叫我阿弃……”
那人动了动唇角，阿弃这次看得清清楚楚，他确实是笑了。
犹如万丈风雪中照进了一抹光，也照亮了所有混混沌沌。模样相似的两个人宛若对镜自视，在笑起来的这一刻，终于有了梦醒一般的真实感。
“谢谢你，我叫周九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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