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军齐齐涌向雁鸣山，不顾伤亡，不计代价，以破釜沉舟之势强行攻山。
叛军面对如此猛烈又疯狂的攻势，就算握有再高绝的战术也于事无补，只能被迫将防线退了再退，最终死守雁鸣山山谷。
官军开始强攻谷口时，朱鹤松出现在山腰处，遥遥看着风云变动。
直冲云霄的杀伐之声破空而来，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宛若雁鸣的风声也显得更加凄厉诡异。
孟鹤堂必然被激怒了，否则也不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强行攻山。朱鹤松凉薄一笑。
世人眼中温润宽厚的君王，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这个逆贼一样，视人命如草芥。
自古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朱鹤松定定望着惊恐难抑的将士，忽然间，整颗心都定了下来。
叛军虽然败局已定，西南角那处通往雁鸣山外的逃生之路，至今为止还没有被官军发现。当初孟鹤堂登基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劝他赶紧逃，但他没有，到了现在也一样，是生是死都不想逃。而那密道，只是留给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身为南鹤尊贵的皇室子弟，与其隐姓埋名苟活一世，不如坦坦荡荡赴死，不负天家之名，不负一身傲骨。
孟鹤堂只是善于伪装自己的野心，又占着大义名分，侥幸蒙骗了所有人。朱鹤松从不认为自己比他差，包括雁鸣山即将被攻破的现在，也绝对不会比他差。
只要周九良还在手里……
对，还有周九良。
朱鹤松握着剑柄的手添了几分力，眸中阴晴不定。偶然间，抬头望向对面山道，正好看见刚刚还在思量的身影从树荫里走出来。
周九良玄色长袍覆身，银带束腰，尽管气血不足，仍旧透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威势。是寒冬腊月的雪，也是锋芒毕露的利剑，他拢着袖子坦然站定，与朱鹤松遥遥对望，两人目光交锋的刹那，有一丝微妙的意味弥漫开来。
朱鹤松读不懂他的神情，像是在惋惜眼前的败局，又像是在无声的讥讽，他的眼睛好像在说……
看啊，就算你有了无双的计谋，仍旧逃不过一败涂地的结局。因为你，并非天选之人。
朱鹤松手心有了薄汗，某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种注视下无所遁形。内心所有的污秽与不堪，全都被无限放大，犹如一个跳梁小丑，狼狈至极。
这让他异常愤怒，异常不甘，于是咬牙切齿念出那个名字。
“周九良。”
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鹤松刚刚迈出一步，王宗耀突然从侧后方的山道上奔来，脸上尽是血污与惊惧。朱鹤松皱眉看他，堂堂一位边境守将，竟然如此狼狈。
王宗耀径直奔到朱鹤松面前，整个人气喘吁吁，还没站定就开始禀告。
“王爷！大事不好……咱们原先准备好的退路，已经，已经暴露了！有官军……从西南角打进来了！”
朱鹤松难以置信的盯着他，心中随即涌上莫大愤怒。
知晓西南角密道的人并不多，全是朱鹤松信得过的心腹，只有一人最难拿捏，那就是最后一个知道密道所在的周九良。
其实早该认清的，这么多年苦心扶持，怎么可能一夕之间说弃就弃，恐怕周九良当时允诺的话，全都是逢场作戏。可笑自己竟然心存侥幸，错将信任匆匆交付。
朱鹤松望向对面山道上突然笑起来的人，咬咬牙，终是缓缓抽出手中长剑。
周九良见他终于朝自己拔剑，释然般笑了笑，转身朝山巅而去。一身玄袍微动，消瘦清俊的身影沿山道而上，他走得坦然自若，绝不留恋。
朱鹤松最后看了一眼里应外合后，从谷口不断涌入的官兵，明白大势已去，心中随即有了破釜沉舟的念头。当即招来数十名部下，顺着周九良离去的方向追上去。
等到一行人匆匆奔到山顶，周九良站在断崖边，微仰着头，遥遥望向庆州方向。
风势忽然大了起来，他的身形微微晃动，玄色衣摆被风掀得上下翻飞，好像下一刻就会乘风而上，再坠落深渊。仅仅看过去一眼，便叫朱鹤松心中发颤。
周九良一向果决，对别人如此，对他自己也是一样。
朱鹤松停下脚步，同样害怕自己贸然上前，周九良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前是断崖，后是追兵，于情于理都不该错失任何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而控制住周九良，显然是上佳之选。
“九良……你想做什么？”
朱鹤松突然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他承认自己在见到周九良的一瞬间，感到了无措与力不从心。
“我最不喜欢亏欠，既然受人恩惠，无论如何我也会还。哪怕搭上一条命。”
周九良微微低头，淡漠无波的眼眸望向崖下奔腾而过的雯河水，浪花拍击着崖壁，浩浩荡荡一去不复返。
空山雁鸣，薄云绕峰，远空之上艳阳正至中天。灿烂光辉倾泻而下，破开阴霾，照见山中所有血腥杀戮。
周九良深深吸了口清冷的风，恍惚中似又闻到了血腥气，不禁泛起一阵恶心。他侧过身去瞧朱鹤松，无风无浪的面庞上，平白无故勾起一抹刻薄的笑，眼中明晃晃的轻蔑，再也没有刻意隐瞒。
他淡淡开口，犹如恶鬼低语，击碎了朱鹤松最后一丝侥幸。
“淮王爷。难道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你，妄想左右一位九字智者，确实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吗？”
“我既然敢选他，就永远不会后悔。王爷当初救了我的命，那我就把命还给你，我不要了。”
他说得决绝，丝毫不留情面。朱鹤松心头一滞，迎面吹来的寒风刮疼了脸颊，缄默片刻之后，忽然放声大笑。
“是了……是我不自量力。”
周九良抿紧唇角，终究没有再多解释。抛开那些恩怨纠缠，这些年来与朱鹤松互称好友，确实乐在其中，可惜终究留不得。
见淮王迟迟没有动手，王宗耀悄悄伸手探入袖中，摸到了几枚冰冷冷的暗镖。
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都是因为这个人，就算是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王宗耀眸光阴沉，不动声色朝旁边错开身子，正准备动手时，突然听见一阵破空声直冲自己而来。
王宗耀心里咯噔一下，匆忙回身，尚不及反应，暗箭已然射穿了胸膛。
鲜血瞬间喷溅，王宗耀重重摔在地上。朱鹤松如梦惊醒，眸光一瞥，见到了孟鹤堂及秦霄贤带着官兵奔来的身影。
风势在这一刻蓦然转强，雁鸣声绕峰而上，犹如这一场生死博弈，所有选择必须立即定下。
朱鹤松被飞尘迷了眼睛，心却变得异常沉静，他不再犹豫，迅速转身冲向断崖边的周九良。
他必须赶在孟鹤堂之前挟持住周九良，唯有如此，才能重新夺回扭转乾坤的机会。
周九良不躲不避，静静看着所有人朝自己扑过来，如此混乱，又是如此惊心动魄，似乎所有人都笃定了胜负只在这毫厘之间。
然而智者天生傲骨，是山间的风，是天边的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孟鹤堂……”
周九良步步后退，隐隐含笑的眼睛扫过朱鹤松，落向了紧随其后的孟鹤堂。轻缓如风的话语顿了顿，等他再开口时，身子已如断线纸鸢一般，投向了断崖。
“关于如何去爱你，我学会了吗……？”
朱鹤松慌忙伸手，堪堪触上那玄色衣摆，再一抓，手中空空如也。
心里像是突然被挖走了一大块，朱鹤松脑中一片空白，呆愣愣看着周九良的身影迅速下坠，最终落入奔腾不息的雯河水中，再也不见。
“周九良——！！”
孟鹤堂眼睁睁看着周九良跳崖，浑身气血瞬间涌上喉咙，最终化作一声绝望的呼喊。
耳边只剩下了风声，凄清愁苦，似那煎熬心神却又难舍难分的羁绊，顷刻间连魂魄也一起踩碎在尘埃里。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从未忌惮过他的存在，等到这次得胜归朝，定要整顿朝纲，激浊扬清，待来年挥师南下，重新夺回七州失地。到了那时候，自己可以毫无顾虑的撇下江山，带他去庆州定居，再也不涉红尘。
孟鹤堂冲到断崖边，望着下面奔腾不息的河水，浑身都在发颤，突然有了跟着跳下去的冲动。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
秦霄贤紧随其后，趁朱鹤松还没回过神，直接一个手刀打晕了他，随后反手拽住孟鹤堂的胳膊，生怕他一个想不开也跟着做傻事。
尽管心中悲痛难忍，秦霄贤仍旧勉力开口，沙哑着嗓子，颤抖着声音，尽最大努力去宽慰孟鹤堂。
“陛下……眼下诸事未了，当以大局为重，莫要辜负丞相一片苦心。”
孟鹤堂的心又一次被狠狠捏痛，毫无神采的眼睛遥遥投向远方，耳中阵阵嗡鸣，突然凉薄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逐渐放大，到了最后，整个人都笑得打颤。
如此癫狂之态，失了往日所有雍容气度，纵使贵为万人之上的帝王，这一刻，也像是一个失了至爱之后，万念俱灰的世俗庸人。
悲极痛极，仍旧无能为力。
“九良……原来你从未懂我。”
“我究竟想要什么，原来你从未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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