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派去联络北云的人……半路被暗卫截杀了。”
何九华为兰花浇水的手顿了顿，阴沉狠厉的目光扫向下首，久未回答，直盯得前来禀报的那名部下冷汗直流。
“哪里的人？”
那名部下咽了咽口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尚，尚未查清。”
“啪！”
何九华突然暴怒，将茶杯狠狠摔碎。那人受了惊吓，惶惶然伏跪在地。
何九华心绪难平，攥紧的拳头连指甲也深陷在肉中，传来的阵阵钝疼，迫使他赶快冷静下来。
实在不愿多费口舌，何九华动了动嘴唇，语气不善的吐出一个“滚”字。那人如获大赦，匆匆行过礼后退了出去。
心中隐隐有了一个人选，何九华背过身，目光落向刚刚还在悉心照料的那盆兰花。
就在不久之前，这盆兰花被放置在昏暗阴沉的山洞里，陪着被囚禁在铁笼里的人。
“何太师。”
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何九华没来由一阵恍惚。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何九华放下无意识摩挲兰花叶片的手，慢慢回身看去。
周九良一身玄色长袍，衬得气度愈发清俊，腰间银带坠饰珠玉，随着走动折射起微微润光。脸上的笑意清雅如云，周九良望向略显怔愣的人，明媚的光从打开的门扇中溜进来，落在周九良肩头，也落在一小片青石地上。
随着门扉再度关上，光辉也一起被挡在门外。
他提酒而来，若不是那一声“何太师”，真与当年一般无二。
何九华定了定神，似是预料到了什么，反倒浑身放松下来，坦然与他一同落座。
周九良取了两只茶杯，干脆利落拍去酒封，将飘着醇厚酒香的上等佳酿倒入杯中，白皙纤细的手指触上杯沿，轻轻将其中一杯推到何九华面前。
“许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不知太师可否赏脸？”
他悠悠开口，带着捉摸不透的意味。何九华压下眸中异色，一边回答，一边端起酒杯，看起来浑不在意。
“还是叫我九华吧。”
体内余毒未了，肩上箭伤未愈，周九良的脸色仍旧苍白。他微微垂下眼睫，缄默片刻之后，终是点了点头。
何九华有些意外，转而盯着手中迟迟没有饮下的酒液出神。周九良并未催促，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即使不说，对方也能明白。
“……淮王派去联络北云的使者，是你派人截杀的吧”。
何九华突然开口，沉沉望向对面泰然稳坐的人，笃定的语气不像询问，更像在诉说肯定的事实。
早料到他会这样问，周九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直截了当承认了。
“是。”
“雁鸣山西南角有淮王备下的密道，想必这个消息你也传出去了。”
“是。”
“你现在来找我，不是为了叙旧，是为了取我的命吧。”
“是。”
何九华笑了笑，静静看着眉目低垂的人。分明是日思夜想的面庞，竟有一瞬间觉得陌生，连坦坦荡荡都显得如此刻薄。
一室静默之中，似又听见了红尘深处的喧嚣杂闹，何九华端着酒杯站起身，目光投向不知名的方向。
一只飞鸽撞上窗沿，传来一声突兀的闷响。
何九华捏着酒杯的手悄然添力，千万种思绪汇成了煎熬，将一颗心拽得摇摇晃晃，最终仍是忍了下来。
“听这动静，官兵开始攻山了。”
话语悠悠，若清风拂耳，何九华神情突然变得柔和，热切又专注的看着周九良，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开心吗，孟鹤堂来接你了。”
宛如古井的神情有了波澜，周九良终于动了动身子。面对带了三分讥讽意味的话，他先是叹口气，没有着急回答，转而端起了放在面前的那杯酒。
两人目光相会，何九华意外发现他的眼神竟与当年一样干净，宛如一面明镜，独独照出了自己的心胸狭隘。
何九华在朝中结党营私，明明坏了他不少好事，原本以为到了现在，周九良对自己多少怀有恨意，没想到千帆过尽之后，仍旧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不曾恨过，又或者是早已原谅。
“九华。”
他轻轻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身为师哥，我从未照拂过你……你一直都很好，是我不值得。若你害怕泉下孤单，这一趟黄泉路，我可以陪你一起走。”
这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得到的许诺，关于周九良，关于一生一世。何九华突然鼻子一酸，想笑，又悲哀的发现实在笑不出来。
何九华最终叹口气，伸手按住周九良准备喝下毒酒的手，缓慢又坚定的接了过来。他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毫不犹豫连着两杯一起饮尽。
周九良猛的站起来，奔上去扶住他。手指不自觉颤抖着，到了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何九华轻轻推开他搀扶的手，独自走到桌边，撑着桌沿坐回椅子上。
“算了吧……我知道我比不上孟鹤堂，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输定了。”
“可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孟鹤堂他凭什么呢？”
何九华自嘲般笑着，带着三分意气，三分不羁，更多的是满满的不甘心。
自腹中腾起的剧烈疼痛，摧折着四肢百骸，他咬紧牙，缓缓抚平衣上每一道褶皱，执着的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师父说我易生执念，前路必定坎坷，真是一点都没错……”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的时候，周九良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忍不住发抖的手死死攥紧袖口，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周九良仰起头，宛若一条濒死的鱼，急急喘了口气。
曾经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兄弟，终是走到了令人唏嘘的一步，究竟是谁亏欠了谁，到头来仍旧说不清楚。
谷口隐隐传来兵戈之声，周九良忽然明白了什么，咬咬牙准备离去。
既然不能死在这里，不如最后再推波助澜一把。一切争端，最初由自己开始，合该由自己给个了断。
孟鹤堂，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周九良苦笑着，就在手掌触上门扉时，何九华气若游丝的声音再度飘来。
“九良……”
周九良顿了顿，下意识停在原地，并未回头，等待着他最后的话。
何九华朝着他的背影抬起手，露出一抹释然般的笑意，随后说出的短短一句话，逼得周九良眼泪直流。
“我曾无数次梦见与你一生一世，万幸这一次，我终于不用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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