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与官军交战的第三天,终于全部撤回了雁鸣山。秦霄贤随后领兵攻山,两次都被抵挡了回来。
叛军像是一夕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不仅精通攻守进退之道,就连各种战术运用也和从前大不相同,雁鸣山俨然成了铜墙铁壁,久攻不下。
这种情况完全出乎意料。按理说叛军已是强弩之末,不可能负隅顽抗这么久,而朱鹤松在这之前,也没有显露出多么高超的统兵之能。一时间议论纷纷,包括张鹤伦在内,官军的将领们全都摸不着头脑。
直到秦霄贤第三次带兵进攻雁鸣山,偶然间抬眸扫去,竟然望见一抹清瘦熟悉的身影,与朱鹤松并肩立于山巅之上,冷眼俯瞰着红尘深处正在上演的厮杀。
真相已经昭然若揭,第三次攻山依然以失败告终。
有了周九良,叛军犹如枯木逢春,隐隐有了反扑之势。一路高奏凯歌的官军连连受挫,士气有了衰减,秦霄贤顾忌到后续之变,将防线后撤三百米。
主帐内气氛诡异,随着秦霄贤兵败归来,更加显得压抑难忍。
周丞相毕竟是皇帝面前的宠臣,南鹤国位高权重的宰辅,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有一个人站出来,把乱臣贼子的名头按在周九良身上。
烛光无风自动,铜盆里的木炭默默燃烧着。张鹤伦神情阴沉,久久没有说话,下首众将见康王爷如此神情,更加不敢有所言语。
厚重帐帘被掀起,立即卷入森森寒意。秦霄贤大步走进帐中,心中实在烦闷,扯下殷红披风后随手撂在椅背,连佩剑也被重重搁置在桌上。
张鹤伦抬眼扫过去,坐正了身子,沉声问道。
“真的是他?”
秦霄贤咬咬后槽牙,不愿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背过身去权当做默认。
堂先生始终坐在角落,眸光一暗,摩挲杯沿的手不自觉收紧,片刻后颓败的垂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慢慢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思绪经历千回百转之后,竟变作了难以消减的怒气。
孟鹤堂恨不得将杯子摔个粉碎,恨不得立即冲上山去,当面问问周九良为什么要帮朱鹤松,为什么要违背当初许诺的、只效忠于一人的誓言?
为什么自己爱了他这么久,到头来还是比不上朱鹤松的那点恩义?
张鹤伦察觉到了角落里的怒气,也瞧出了那面具下满满的不甘,心中宛如明镜一样,没来由感到一阵痛快。他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
就在这时,一名将领终于忍受不了如此尴尬的局面,率先站了出来。
“康王爷,秦将军,陛下御令在前,万不可多做耽搁。”
“依末将看,叛军数量远不足官军,管他什么战术战法,直接不惜代价采取强攻,必能在短时间内攻破雁鸣山,捉拿乱臣贼子,也好对陛下有个交代!”
他说得义愤填膺,犹如大堤破口,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出,瞬间带动了其余人。原本沉默的将领们纷纷出列,一致请求决战。
有些东西一旦被说破,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众人越来越激愤,连带着周丞相往日的所作所为,全都被重新摆在明面上,大肆评判。
所有功劳与艰辛被一笔勾销,只剩下众人口中满满的污秽与不堪,不忠不义,好像周九良是那青面獠牙、十恶不赦的恶鬼,自从出任南鹤丞相之后,存在一天都是难以自赎的罪孽。
秦霄贤听得心寒,望着眼前这些自诩正派的人,只觉得和雁鸣山里的叛军一样可笑。
他们不曾见过那些点灯熬油的辛劳,不曾知道那些品衡朝堂、激浊扬清的不易,不曾体会面对国运多舛、民生多艰时,那些无话可说的沉默。
而这些大言不惭的人,正在把鲜为人知的秘密,一杆子打到尘埃里。
所谓为官之道,难道只剩下了阿谀奉承,尸位素餐?
周九良总会莫名发笑,秦霄贤不止一次问过他,究竟在笑什么。
他先是沉默,最后摇摇头,垂着眼睫看向不知名的方向,神情隐隐透着落寞。
只有一次,他回答了。
『旋儿。』
『你看这些世俗庸人,难道不可笑吗?』
……是啊,可笑至极。
秦霄贤忽然明白了,周九良眼里的悲凉究竟从何而来。
真的很不值得。
决战的请求迟迟得不到首肯,嘈杂的议论声愈演愈烈。直到有一人直截了当的说出“周九良道貌岸然,此乱臣贼子万不可留”时,一个茶杯突然摔碎在地上。
森森幽光瞬过,隐在边角的堂先生突然拔剑出鞘,寒刃犹如蛟龙出渊,堪堪停在那人喉前。
古朴大气的面具下,是一双猩红的眼睛,因暴涨的怒气与狠厉,变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稳稳站着,周身犹如巨浪般涌起凛然威势,更叫人不敢与之争锋。
当初突然出现在使团中、一直温润沉稳的“哑巴”堂先生,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不仅长剑在手,还显露出如此咄咄逼人之势。然而更叫众人始料未及的,却是他在下一刻,突然开口说了话。
“你刚才说谁是乱臣贼子?”
天子之尊容,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帐中仅有少数几位高阶将领见过皇帝,当孟鹤堂的声音幽幽响起,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结结实实砸在这些高阶将领心头。惊愕的目光迅速染上恐惧,齐刷刷迎着孟鹤堂的方向跪倒在地。
周丞相可谓是盛宠至极,明眼人都看得出,当今圣上对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如今竟然当着孟鹤堂的面,肆意评判周九良,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更何况相当一部分话语夹带着私怨,若是认真追究起来,说是污蔑都不为过,稍有不慎,必定是杀身灭族之祸。
他们不敢把“陛下”两个字喊出口,只能尽力低垂着脑袋,冷汗止不住的流。
不明就里的年轻将领们也跟着跪下去,虽不知这位戴着面具的人究竟什么来头,但见到官阶比自己高的人都跪下了,没理由再触这个霉头。
秦霄贤自然认出了孟鹤堂。身为镇守京畿的世家,他比任何人都要先接触到这些帝王家的贵人,如此熟悉的声音,几乎伴随着他一路长大。
然而此刻,秦霄贤同样选择沉默。有些东西不用说出口,也没必要说出口,他缓缓转过身,撩袍跪地。
削铁如泥的利刃抵着喉咙,那名口出狂言的将领浑身发颤,在见到众人齐刷刷跪地之后,更加抖若筛糠。
张鹤伦直到这时才起身,慢悠悠踱步向外。他很清楚孟鹤堂只是一时气愤,阵前杀将的蠢事他绝不会做,索性连劝阻也免了。
孟鹤堂果然在不久之后移开了锋芒,凛利双眸逐一扫过如履薄冰的将领们,冷冷哼了一声,紧跟着张鹤伦走出主帐。
迎面吹来的寒风中,送来了沉甸甸的几个字,砸在众人心头。
“三日之内,必须攻破雁鸣山。”
秦霄贤默默垂首,手掌逐渐收拢成拳,眸中光华几度明灭,心中所思所想,全都是那一个人。
担心他的安危,也担心他以后的处境。谋逆的罪名毕竟非同小可,足以抹去往日所有功绩,当罪孽全部压在他身上时,他会成为众矢之的,受数万万曾经被他庇护的百姓唾弃。
如今的局面,早就超出了周九良原本的计划,秦霄贤不禁开始猜测,像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是否受得住?
主账内燃着的烛光终于熄灭,将领们三三两两退了出去,秦霄贤走在最后,神情极度阴沉,逼得众人不敢随意靠近。
擂鼓之声悠悠传来,殷红王旗猎猎作响。秦霄贤遥望长空,随后走向战马,打算再去一趟前线。
手指刚刚触上缰绳,忽然听见了钟管家的声音,秦霄贤下意识回过头去,隐隐约约觉得将要发生些什么。
钟管家急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将一封书信交到秦霄贤手里。
“秦将军,这是……这是我们相爷派人送来的,指名要转交于您。”
秦霄贤心头一跳,赶忙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略略看了一遍,随后一言不发,疾步奔去寻找孟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