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手指轻轻划过脸颊，若即若离，像是害怕触碰又不舍得离开一样，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这般轻缓的触碰过于缠绵，周九良口干舌燥，下意识皱起眉，缓缓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扫向榻边，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匆匆站了起来，没有任何声音，微弱的光亮仍旧刺痛了双眼。周九良重新闭上眼睛，打算缓一缓。
突然感到冰凉的瓷杯碰上嘴唇，他微微怔愣，随后顺从地张开嘴，将温热的茶水一点点喝进去。
暖意从腹中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周九良沉沉咳嗽了一声，感觉到方才喂自己喝水的人又一次走开后，不禁再度睁开眼睛。
是……朱鹤松。
周九良静静看着把瓷杯放在桌上的人，眸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嘴唇动了动，忽然又无话可说。
就在某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孟鹤堂。
朱鹤松一回头就对上这样一双眼睛，整个人愣了愣，随后从善如流的露出笑意。
在他身后是铸成囚笼的铁栏，岩壁上悬挂着的火把仍在燃烧。火光摇摇晃晃，虽然比不得太阳那般明亮，起码能将这里所有的不堪与虚假，都照亮到无所遁形。
周九良不能确定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多久了，身上的伤痛折磨得他混混沌沌，为了保存体力，大半时间都在沉睡。
他知道何九华每天都会来。除了何九华，朱鹤松是来到这里的第二个人。
“你心里一定很疑惑，明明还不到起事的时机，我的大军却提前出了雁鸣山。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别着急，我全都告诉你。”
朱鹤松端着药碗回到软榻边，镇定从容的坐下来，一边悠悠搅动着药汁，一边头也不抬的说着。
他态度坦然，丝毫不在意周九良究竟有没有在听。
盛满药汁的瓷勺递到周九良唇边，朱鹤松笑着看他，就算周九良迟迟没有张开嘴，仍旧固执的把瓷勺停在那里。
心里明白自己要是不喝药，他就不会罢休，周九良不动声色叹口气，终是就着瓷勺慢慢喝了下去。
朱鹤松果然满意的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
“我收到了孟鹤堂的信。”
周九良微微一颤，一勺一勺喝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难以置信的双眼看向朱鹤松，像是在确认些什么。
朱鹤松仍旧是一副无可挑剔的笑模样，说出口的话，却是截然不同的残忍。事实就是如此，他并没有什么好心虚的。
“信上说周丞相威势过重，已经无法容忍，康王带着大军即将抵达淮阳，奉旨诛杀你这当朝宰辅。他问我，是要眼睁睁看着你死，还是冒着满盘皆输的危险提前出兵。”
残酷的真相被揭破，心中升起阵阵钝疼。薄被下苍白的手掌紧紧攥成拳头，周九良深深喘了一口气，随后咳的整个人都在打颤。
朱鹤松心中一阵痛快，腾出一只手去替他抚背顺气，偏又什么都不说，等到周九良终于平复下来后，又像是一个无事人一样，继续喂周九良喝药。
然而这次周九良咬紧牙关，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喝。朱鹤松也不想勉强他，索性将药碗放在了榻边的矮桌上。
“我果然小看他了。”
朱鹤松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看向周九良的眼神里，带着令周九良感到难堪的怜悯。
“我曾经以为无论走到哪一步，他都绝不会拿你去冒险，结果正是这个并不高明的圈套，逼得我功亏一篑。”
“看吧，其实你在他心里也没有多重要，到头来，还不是被他当作棋子来利用。你不会真的以为他很爱你吧？”
分明轻缓的话语，像是利刃，一刀一刀割在心上，恍然间又惊觉，原来自己并非草木那般无情。
周九良颓败的扭过头去，死死咬着唇角，他并没有反驳朱鹤松的话，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自己确实也开始怀疑了。
若是真的喜欢，为什么不肯相信自己呢？若是真的喜欢，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将自己算计其中呢？
孟鹤堂，这次换我来问问你，我该相信你吗？
朱鹤松看着他眼角落下的泪水，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原本打算说出口的冷嘲热讽也被阻断，隐隐有了几分无措。
来自德云山的智者，都是那么高傲的存在，究竟心里是有多痛，才会当着别人的面落泪？
朱鹤松慌忙移开视线，深吸着气，努力定一定神，在发现心绪已经被周九良的眼泪全部打乱之后，忍不住一拳砸在榻沿。
那些飞花飘絮的朦胧岁月里，似乎孟鹤堂总是比自己幸运。有母亲的疼爱，有兄弟们的陪伴，甚至是后来有了周九良的护持，也有了南鹤数万里河山。
但是自己呢？
生来就失去了母妃，也没有因此得到父皇的更多偏宠，偌大一座皇宫，分明是世间最繁盛的所在，唯有自己独来独往，总是被迫远远遥望。
凭什么他生来就是阳光，凭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就理所当然的拥有一切？
一生被爱，才会学着去爱别人，但自己从未得到过半点爱，又凭什么要求自己认命？
朱鹤松曾无数次这样问。干脆得不到的就去抢，他抢孟鹤堂的糕点，抢孟鹤堂的花，抢孟鹤堂的江山，就连周九良这个人，他也想抢过来。
兰枝玉树、风采绝尘的周小先生，当年初现金陵城，确实引起不小的风波。朱鹤松和当时大多数权贵一样，也想着要将他收归麾下，所以在得知自己数年前因为一念之仁，出手救下的那个流民小孩就是周九良时，朱鹤松是发自内心感到高兴的，以为这一次，上苍总算是愿意眷顾自己了。
可惜后来，可恨的孟鹤堂又横插一脚。
世上再也没有比救下一位九字的智者更加幸运的事情了，因为他们才华横溢，会为了报答恩情倾尽心血，更何况有幸搭救的，还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上九。
事实证明，周九良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想方设法也要保全救命恩人的性命。朱鹤松这些年来处处与孟鹤堂针锋相对，所有的底气就是周九良。
自己确实混蛋，但是孟鹤堂呢，他就真的对周九良问心无愧吗？
朱鹤松咬牙切齿，猛然回头盯着周九良，像是一只陷入困境仍旧不肯妥协的狮子，气势汹汹，一意孤行。
“周九良，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但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像我这样的人，其实也渴望能拥有一位挚友。”
“我朱鹤松从来没有怕过谁，等到北云的援兵到了，我照样能攻下乾州，直抵京师，成为南鹤新的君王！”
“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是我当年把你从鬼门关前拉回来，而孟鹤堂呢？他什么都没有为你做，反而处处让你受累。”
“何必呢？”
“听我一句劝，放弃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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