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阴暗潮湿的山洞内，隐有水滴砸上山岩的声响传来，混杂着阵阵冷风刮过岩壁，好似凄清的雁鸣在耳畔回荡，几次三番，几乎要把通道两侧悬挂着的火把吹灭。

何九华提着一个食盒，快步穿过狭长幽深的通道，径直朝洞腹而去。火光在岩壁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越往里走越显空寂，直到转过一处拐角，眼前看见的一切豁然开朗。

山洞正中央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尽管无人把守，仍旧用铁栏做了一个囚笼，将囚禁在这里的人牢牢困住。

然而怪异的是，无论是软榻还是桌椅，但凡室内应有的物件，囚笼内一样不少，甚至还在软榻边设置了一个花架，摆满了何九华最爱的兰花。

与其说是囚笼，更像是一处被人精心布置的房间，处处显出舒适，但四周围起来的冰冷冷的铁栏，又让一切变得无比讽刺。

何九华在囚笼外站住脚，望着软榻上沉沉昏睡的人。无论过去多少岁月，这般深深凝望着这个人时，仍叫何九华的心不可抑制的颤动。

也曾嘲笑过扑向火光的飞蛾，痴傻可笑到葬送自己的一生，但后来又恍然大悟。

有谁不想去触碰阳光呢，有谁甘愿生来就只能活在黑暗里呢？

何九华自嘲般笑了笑。自己终究是成了最看不起的飞蛾，扑向遥不可及的光，可悲又可笑。

食盒沉甸甸的拎在手里，里面放着热粥还有汤药。何九华打开铁锁，缓缓走向软榻。

周九良静静平躺着，面无血色，若不是薄被下微微起伏的胸膛，何九华几乎要以为这个人已经永远睡去了。

何九华在榻边坐下，手臂环过周九良的腰身，将他扶靠在自己怀里，随后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药来。

手指捏着瓷勺慢慢搅动，碰撞到碗壁时发出清脆的响，似乎是闻到了不喜欢的苦药味，周九良眉头皱了皱，被何九华全部看在眼里。

药包是离开抚台衙门时，何九华考虑到重新配置药材很浪费时间，干脆派人去衙门后厨拿回来的，虽然不能全部解除这种诡异的毒，好歹能暂时压一压毒性。

前方战事焦灼，突然出现的康王率领大军驰援，手执孟鹤堂的虎符御令，光明正大与秦家军联手。眼看着淮王的叛军就要退守雁鸣山，于情于理，周九良都不该在这时候死去。

孟鹤堂深不可测，但有一点是何九华和朱鹤松能准确拿捏的，那就是他对周九良的执念。

周九良在他心里，是可以拿来与江山比一比分量的，如果雁鸣山真的被攻破，只要他还活着，就是逼退孟鹤堂最大的筹码。

何九华极具耐心的喂他喝完药，又替他将左肩上的药换好，忙活完，这才重新把周九良放回软榻上，顺手还按了按被角。

睡着后的周九良异常乖巧，天生上翘的唇角带着微弱的笑意，仿佛风吹一吹就会散去。但他确实是温柔平和的，没有清醒时那样咄咄逼人，以至于何九华越是看他，越感到内心宁静。

“你说说你……蝼蚁尚且偷生，你为何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回想起周九良说出“就此死去，一了百了”时的神情，何九华忍不住喃喃自语。

在他印象中，无论是决裂之前的周小先生，还是决裂之后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周大丞相，他总是充满傲气的，就像一只高昂起头颅的仙鹤，即使是孟鹤堂也不能让他折了傲骨。但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眉目间的疲惫再也掩不住，以至于字字句句都显出自暴自弃的意味。

何九华其实挺想问问他，孟鹤堂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他这样付出。至少在自己看来，孟鹤堂根本算不上一位贤明的君王。

哪有一位明君，会想方设法困住一位臣子，哪怕对方已经被朝堂消磨的疲惫不堪，也不肯放他走呢？

何九华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念想，轻轻将手掌覆在周九良的嘴唇上。即使指尖颤抖，他仍以缓慢又略显迟疑的速度倾身凑近，微不可察的，吻在自己手背上。

带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万种情绪，近乎虔诚的一个吻，隔着手背，也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何九华自诩处事果决，唯有在面对心底那份难以割舍的执念时，才会显得胆怯又犹疑不定。

他无数次劝过自己放弃，又无数次重新拾起，不敢直面周九良，不敢将如此狼狈的自己捧到面前给他看，只能在周九良失去意识的现在，懦弱的隔着手背亲吻那或许和梦里一样柔软的嘴唇。

“……你啊。”

到头来，他仍旧只能喃喃自语。

等他再度醒来，他们仍旧是不死不休的政敌，永难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