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无援的抚台衙门很快被攻破，冲进来的叛军杀光了府里所有人，满满当当占据整个府衙。
虽然追兵一路喊打喊杀，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是要把周九良大卸八块。但当周九良只身一人从长廊尽头走来，又没有一个人敢第一个上前。
叛军面面相觑，最终隔着一段距离，将周九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从容不迫的步伐踏上长阶，周九良立身乱局之中，黑色长袍裹着清瘦躯体，眸光淡淡扫过四方时，平白腾起摄人心魂的威势。
上九的智者都是奇诡之才，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只手掀起风浪，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或许正有暗流汹涌而来，将冒冒失失的猎物扒皮抽骨。
手中长剑比不得周九良的眼神吓人，叛军们被他扫视一圈，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周九良笑了笑，眼眸半阖，是无声的嘲讽，也是明明白白的蔑视。
“你们何太师呢？”
“相爷莫急，我这不就来了。”
周九良话音刚落，人群外围立即传来何九华的声音，紧接着叛军纷纷朝两侧避让，腾出一条道来。
何九华带着些微笑意，缓缓从叛军中走出，至周九良面前站定，好整以暇的打量起他。
“金陵分别至今，也算是许久不见了，相爷的气色看着愈发不如从前。只是这周身气度，反倒不减反增啊。”
打量的目光逐渐痴狂，他像是浑不在意，根本不打算有所收敛，轻松随意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寒暄。
可惜周九良并不想和他多废话，半真半假的笑了笑，眸中透露出的丝丝淡漠，是何九华最见不得的。
“闲话都省了吧，你我没什么好谈的。”
何九华脸上的笑容出现短暂凝滞，拢在袖中的手瞬间握紧，周遭因此陷入诡异沉默。
寒风刮过树梢，发出呼啦啦一阵响。何九华显然不想就此打住，等他再开口时，已经换了一个称呼。
“九良，干嘛这么冷淡？咱俩过去好歹能算得上是朋友。”
援兵还没踪影，多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希望，既然他有心叙旧，周九良也乐得陪他耗一耗，但转念一想，过去的那些岁月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刻意聊下去，还不如直接打一架来的爽快。
清冷月光撒落半身，周九良静静凝望着他，随后坚定的摇了摇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想要激怒何九华，唯有怒火能让人方寸大乱。
“我不认识你。我曾经的好友何九华，不是你这幅模样。”
“你以为这都怪谁？！”
部下们的目光聚集在身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闹得心烦，何九华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冲过去揪住周九良的衣襟，一把将他拽到面前。
眼中遍布血丝，混杂着愤怒与不甘，而这些令何九华疯狂的情绪，曾几何时也被称作是爱。
“周九良，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以为都该怪谁？”
何九华喘着粗气，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把周九良活剐。
曾经的何九华，算是周九良关系较好的朋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形影不离。
何九华当年跟着周九良一起来南鹤金陵城，只不过他一直举棋不定，没有明确的想要辅佐的人选。
后来有一天，周九良突然兴致勃勃地邀他出游，两人藏在一棵古树后，远远望着湖心亭里、那一抹静立观荷的身影。
周九良看着那人，露出了一个纯粹明朗的笑容，何九华恰巧回头，从此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笑容记在心头。
九华，他叫孟鹤堂，我想帮帮他。
周九良半身沐光，伸手指着湖心亭里被荷花簇拥的人，刻意压低后显得软软糯糯的声音，入了耳朵直叫人心头发痒。他的眼中是不容置喙的坚定，也有可比骄阳的光彩。
好。
何九华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忽然觉得与他一起辅佐新君登基，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周九良或许是真心实意选定了孟鹤堂，但何九华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跟周九良站在一起，帮他想帮的人。至于江山归了谁，其实并不在意。
美好纯粹的爱意原本打算深埋心底，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但看着他与孟鹤堂越走越近，这份爱也不甘寂寞起来。直到何九华生辰那天，特意邀请周九良过府庆祝，借着酒劲不管不顾的说出了隐忍多时的感情，周九良受了惊吓，匆忙离去，从此对何九华拒之千里。
一个是无心于此，一个是深情错付，捅破窗户纸的后果就是背道而驰。何九华心里的爱意变了质，一手拉起一个与周九良完全对立的阵营，把朝局搅和的乌烟瘴气。
他其实想的很简单，既然无法用爱得到他，那么就算是恨，也要让他记自己一辈子。
“何太师，你执念太过，早已迷失心智。若是此刻回头……还能将功补过。”
面对近在咫尺的扭曲面容，强烈不适感铺天盖地，周九良想躲，无奈前襟被他死死揪住，只能艰难开口。
体内不肯消停的疼痛一波强过一波，实在没有太多力气同他较劲。周九良神思混沌，忽然感到一阵血腥味冲上喉间，忍不住侧过头去沉沉咳嗽，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更显淡薄。
何九华满心满眼的怨愤，逐渐被咳嗽声软化。松开手的瞬间，周九良整个人跌坐在地，撑着地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自己的真心是亲手送上去的，他不要，又能有什么办法？
“……你身上的毒，怎么还没解？”
何九华深深吸了口气，眸中神情极度复杂，终究还是没忍住多问一句。
周九良反手擦去唇角血迹，低低嗤笑一声，竟冷冷反问。
“还有解毒的必要吗，就这样死了，不是更加省事？”
何九华蹲下身去与他对视，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并不想回答周九良挑衅的话，隐晦心思千回百转，最终另起话题。
“当年下山的时候，师父给过我们每人一粒‘沉疴’，吃掉它，把毒解了。”
语调轻轻缓缓又极具耐心，乍听之下，就像是温厚的大人在哄着不听话的孩子吃药。何九华抬手想要替周九良整理一下微乱的领口，被周九良迅速避开，手在半空顿了顿，又被若无其事的收回袖中。
德云门主有一种灵药，名唤‘沉疴’，能解世间万毒，历来由门主亲自赠与师成下山的弟子。
周九良很清楚‘沉疴’的神奇效用，同时也明白弊端所在。‘沉疴’虽然绝妙，但药效过于霸道，能在解毒的瞬间，把所有记忆也一起夺去，从此变成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傻子。
像救命的药，也像奇诡的毒，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使用。更何况周九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用上‘沉疴’，他是宁愿干干脆脆的死，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活着。
见周九良不说话，何九华脑子一热，想要掏出自己的‘沉疴’逼他吃下去。手才刚刚探入衣襟，一名急匆匆冲上来的部下立即打断。
“太师！有、有大军出现，离主城只有三里地！”
何九华猛的站起身，赤红眼眸直直瞪着那名部下，嘴唇动了动，愣是没有说出半个字。
周九良仍旧坐在地上，左肩上的箭伤早已迸裂，渗出的鲜血被黑色的衣服很好遮盖。像是松了口气，他略微低下头，溢出唇角的笑逐渐扩大，终至最后笑出了声。
何九华很清楚他为何发笑，其实细细一想，一切执迷不悟，连他自己都觉得蛮可笑的。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从把剑锋指向抚台衙门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覆水难收。
夜空中突然炸响一团烟火，何九华明白那是朱鹤松在催促自己赶快回援。何九华毕竟胆识过人，率先稳住心神，长剑随后出鞘，当即做出安排。
“带上他，撤。”
——
远远看见抚台衙门冲起的火光时，孟鹤堂感觉自己已经疯了。
耳朵里根本听不见探子的回报，也看不见等待命令的其余人，他的双眼被火光全部吸引，连心脏也忘记了跳动。
那里现在是什么境况？一定有遍地死尸，一定有血流成河。若是上苍不愿继续垂怜，或许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他，也在尘埃中失了生气。
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局面脱离了掌控，只不过是棋差一步，竟然害得周九良落入敌手，危在旦夕。
若是他不曾中毒，兴许还有自行逃脱的可能，可是现在……
孟鹤堂惊觉自己为周九良设了一个死局，亲手堵死了他所有逃脱的后路，将希望变得渺茫。孟鹤堂不敢想象，血液一寸寸冰封，蛰伏已久的怒火最终化作了仇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在火焰蹿升的瞬间，孟鹤堂甚至在想若周九良遭遇不测，那么自己定要杀光这数万叛军，用血来祭他。
“陛下……陛下！”
张鹤伦惊愕的看着远处火光，刚刚回头唤了一声，就见孟鹤堂突然纵马疾奔。张鹤伦皱了皱眉，命令部下赶紧追上去。
街市两边满是惊疑未定、踌躇着不敢上去灭火的百姓，孟鹤堂一路冲向抚台衙门，纵身一跃，直直落在长阶之上，脚下还没站稳就开始往里跑。腰上系着的面具不甚掉落，摔在地上摔出道道裂纹，然而闯入火海的人已经顾不上了。
府里已经没了活口，一路跑来见到的都是面目狰狞的尸体，孟鹤堂内心不断祈求，一边急匆匆四处寻找。最终在长廊外的草丛里，找到了周九良随身携带的弩机。
若是他安全逃脱，弩机不可能留在这里。孟鹤堂颤着手，缓缓拾起沾了血和泥的弩机，眸中泪光点点，心也在迅速沉下去。
一棵在火焰中燃烧的古树突然倒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草木在燃烧，梁柱即将倾倒，火舌顺着能触及的一切很快蹿上最高处。
张鹤伦带着将士在这时匆匆奔来，看着火海里默然静立的人，不禁倒抽一口气。
他静静站着，紧扣弩机的手指已经发白，衣摆被热浪轻轻掀动，明暗交替之中，宛如地狱脱出的修罗鬼刹。
热浪扑面而来，逼得人睁不开眼。张鹤伦绕过倒下的古树，几步冲到孟鹤堂面前，急急劝道。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吧！”
“王兄。”
孟鹤堂俊美的面庞被火光映得模糊不清，语气却像是永不消融的冰雪，平静又残酷的道出了满心杀意。
“执朕虎符御令，立即发兵雁鸣山。”
把周九良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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