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孟鹤堂确实扑了个空，周九良并没有在凉亭。

孟鹤堂头也不回的走了，周九良独自在凉亭站到后半夜。寒意沾了一身，沉沉咳嗽也无人关怀，在确定孟鹤堂真的不会去而复返后，周九良也悄悄离开了抚台衙门，前往位于淮阳城郊的田家村。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周九良谁也没带，谁也没知会。就在抚台衙门乱了套的现在，他正忙着挥舞竹竿，帮友人把大鹅赶下池塘去吃鱼。

原本用来排兵布阵、搅弄风云的手，干起农活来十分笨拙，一个不留神，连人带杆子一起栽到水里，溅起好大一圈水花。

大鹅们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嘎嘎嘎乱叫，落在周九良耳朵里就像是某种含义不明的嘲笑。周九良从水里爬起来，二话不说拎着竹竿把大鹅们打的到处乱飞，借此发泄心中烦闷。

高九成摘了新鲜蔬果过来，正巧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赶忙将周九良从水里捞出来，又重新将鹅群赶下池塘。

周九良扒拉下脑袋上的雪白鹅毛，表情嫌弃极了，撂下话说晚上就要抓一只炖汤。高九成笑着安抚，答应他一定会炖一锅鹅肉来补偿。

等周九良回屋简单梳洗，换了一套平民的衣饰，再出来时高九成已经把热茶都沏好了。浅淡茶香悠悠而来，稍能安抚周九良纷乱的心绪。

淮阳是南鹤国的西南门户，与北云国仅仅隔着祁山与雯水。除去必要的边境驻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仅有两万人，因为常有商队从这里路过，一座边境守城竟也算得上富硕。若是有朝一日两国开战，首当其冲的就是淮阳城。

高九成的性子不温不火，是上九智者里最温和的一位。当年刚下山时，帮衬着张九南把独属的商道打了下来，后来一声不吭跑到这座小村庄隐居，几年下来，日子竟也过得像模像样。对于周九良的突然拜访，高九成多少有些意外，但他又很快明白并接受了。

“北云屯兵于岐山北，国内粮草调拨也出现了异常，短时间内应该会有大动作。而你堂堂一个南鹤宰辅，一声不吭就跑过来，不担心他们乱了套吗？”

高九成温温柔柔的笑着，伸手推了一杯茶到周九良面前，帮他分析起目前局势。

周九良道了谢后撇撇嘴，仍是一派气定神闲。

“久不见波澜，必定死水一潭。我就是要让他们互相猜疑，自乱阵脚。”

“你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聪明人聊天不需要说得太直白，点到为止即可。高九成了然于心，索性不再多费心思，点点头就作罢了。

初冬的风尚未显出刺骨的凛冽，两人面对面喝茶，周围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高九成放下茶杯，抬眼细细打量周九良，总觉得他和下山之前比起来完全变了个模样，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是愈发清俊的眉眼，还是隔雾观花般的周身气势？

“九良，你的弦呢？”

高九成突然开口。

像是被人在心头猛踩一脚，周九良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眸中光彩明明灭灭。再开口时，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砸了，被我亲手砸的。”

高九成不明所以，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不解。

当年他们算是知音，也曾相约在断崖之上，面对翻涌的云海，用三弦与玉笛合奏一曲雅乐。高九成那时就明白，周九良究竟有多喜欢他的三弦。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能狠下心割去心头肉。

“那三弦跟了你许多年，好歹留个念想，怎么说砸就砸？……我还想着你这次来，能跟你合奏一曲呢。”

周九良神情淡漠，显然不想谈论这件事，稍作沉默之后，直截了当扯开了话题。

“我府里有一名小童，名叫青果，对笛子颇感兴趣。你要是闲的没事做，不如让他跟着你做个小徒弟。少来念叨我。”

高九成愣了愣，随后哈哈一笑，为周九良重新续了一杯茶。

那天亲手砸碎三弦，其实周九良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物件，哪能说不在意就真的不在意了。

可不知道怎么，偏偏有一股来路不明的怨气在作祟，非要当着孟鹤堂的面毁掉他珍视的东西才能痛快。周九良至今回想起来，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反倒把那一瞬间孟鹤堂脸上痛苦的神情越记越清晰。

没来由回想起昨夜孟鹤堂离去的身影，以及自己独立深夜的孤寂，周九良心中一阵烦闷，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实在不想让高九成看出自己心情不佳，周九良扭过头去，静静凝望着蔚蓝天空，借此调整状态。

这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面朝池塘，栽种了好些柳树。大门口搭了一排架子，爬满枝叶繁茂的紫藤萝，让人一看就心情愉悦。高九成还在东北角用竹篱笆围了两块菜地，每日精心打理，种着好些新鲜蔬果。清风悠悠拂过时，甚至能闻见瓜果飘香。

周九良忽然羡慕起高九成的洒脱。

“九良。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能让你死心塌地辅佐的那位帝王，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个问题李九春也问过。周九良摩挲杯沿的动作一滞，清澈明亮的眼眸微微低垂，随后移向不远处。

那里有一群羽毛雪白的大鹅，正在池塘里划水嬉戏。

片刻后，周九良收回视线，勾唇露出一个寡淡的笑意。

“……他很好。”

他很好，是世上最值得善待的人。

除此之外的所有阴谋算计，周九良愿意为他全部承担。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自古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高九成笑了笑，摇摇头不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