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周九良提及自己的身世，孟鹤堂心中隐隐抽痛。
身为南鹤皇室，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年庆州之所以失守，是因为它在那个时候，被所有人当作了弃子。
不是守不住，而是直接放弃了。
周九良难得有倾诉的念头，见孟鹤堂回应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得到缓解，于是神情复杂的笑了起来，继续往下说。
“北云的军队兵临城下时，庆州已经没有援兵了。守城将士死伤殆尽，阿爹领着不肯放弃家园的百姓们自发守城，可是最后……庆州还是陷落了。阿娘说什么也不愿意丢下阿爹，将我交给家中老仆，跟着流民一起北上。一路上吃尽苦头，最后连老仆也死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若不是恰好遇见了淮王，被他好心搭救，也许早就冻死在那个雪天了。”
兵荒马乱、遍地尸骸的童年记忆，其实早已没有最初那样狰狞，只是对于故乡的眷念，时时刻刻在血脉中流淌，提醒着自己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至今说起来，还是免不了心绪不宁。
虽说皇室子孙自幼便活在勾心斗角之中，但是比起这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真真切切与死亡沾边的日子，还是好上太多了。孟鹤堂心疼的握住周九良的手，将冰冷冷的手掌小心拢住，轻轻拉到自己胸膛上攥着。
以前只知道朱鹤松与周九良有过旧日恩情，每每询问到，周九良总是不肯正面回答。原来其中有这样艰辛的故事。
“……所以……你跟他走了？”
周九良摇摇头，主动蹭到孟鹤堂怀里，好让他可以结结实实抱住自己。此时此刻，周九良明白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些温暖。
“没有……流民太多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能被人搭救，能够捡回一条命，这就已经很好了……我后来去了善堂，那里有很多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在那里住到了初春，偶然间被师父选中，带回了德云山。”
孟鹤堂张了张嘴，最终欲言又止。
周九良终究是受不了孟鹤堂眼里的怜惜，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难堪。他伸手按揉孟鹤堂皱在一起的眉，随后又用手掌轻轻遮住他的眼睛，凑到耳边慢慢诉说。
“不用心疼我，我一点都不可怜。师父教会我活下去的本事，我现在已经能掌控很多东西了，包括后来杀掉为先帝出谋划策、放弃庆州的智者，顶替了他的位置……我不可怜，我能决定自己的路，不用再像小时候那样，生与死皆听天由命。”
云淡风轻的语调只是故作轻松，没有人可以在见过地狱之后，真的能抹平所有苦痛。太阳尚未升起，仍旧需要蛰伏在黑暗，苟延残喘。绝口不提不代表释然，只是因为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
颤动的眼睫刷过掌心，传来细微的痒。周九良收回手，想要看一看孟鹤堂眼里除了疼惜，还剩下什么。
孟鹤堂泪窝浅，是帝王家难得至情至性之人，一贯听不得太过沉痛的事情，他深深凝望着周九良，只恨自己出现的太迟，让他吃了这么多苦。
孟鹤堂低下头，与周九良额头相抵，手臂穿过腰间，再缓缓收紧。
“……明明朱鹤松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什么当初要选我？”
周九良低垂的眼帘微微一颤，神情由此变得凝重。
为什么要选择孟鹤堂？
是因为当初青衣白马过金陵、彼此目光遥遥相会时的惊艳？
还是因为交谈后发现彼此志趣相投、由此产生的惺惺相惜？
又或者是，论及江山大业、治国之道时，他眼中闪过的奕奕神采。
『如果将来是孟先生得了江山，先生最想做什么？』
『创造一场盛世。』
那时的孟鹤堂遥望长空，唇角挂着自信的笑容，回答的毫不犹豫。
他是太过明亮的人，周九良看着他，又是一瞬间的恍惚。
盛世……是啊，多么令人向往。
周九良由衷发笑。
“也许是因为……我也想看看盛世吧。”
此刻心头满满当当的感觉，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也谈不上多么抵触。周九良甚至惊奇的发现自己正在试着去接受，试着对此做出回应。
“孟先生。”
“嗯？”
孟鹤堂的声音沾着温柔的笑意，意料之外的称呼，加上怀里真真切切拥抱着的温度，让他心头软成一片。
恰到好处的酒气盈盈绕绕，恍惚中像是共同醉了一场。
周九良抿紧唇角，醉意后知后觉返上来，加上刚刚说了不少话，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他怯怯的望着孟鹤堂，毫无防备，几次欲言又止，竟平白有了一种呆愣愣的感觉，完全不像白日里锋芒毕露、气势凌人的周丞相。
孟鹤堂看着看着，猛然意识到周九良其实年纪不大，甚至比自己还要小。这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
“我实在算不得好人……为了赢，我不择手段。别人的命，甚至包括我的命，只要时局需要，都可以毫不犹豫做出取舍。但……有一样是舍不下的，那就是名字。”
“智者得到门主赐字后，原来的名字将不再允许使用，师父说这是辞却前尘，再不眷恋，但我始终忘不了……我想好了，等到我功成身退，必定要重新拾起原来的名字，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为我自己活一次。”
周九良深深望着孟鹤堂，竟主动将嘴唇轻轻触上孟鹤堂唇角。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稍纵即逝，却在瞬息之间，激荡得江河湖海再难平息。
“孟先生，如果那时我邀您一起走，您愿意吗？”
“乐意之至。”
“您说过要教我怎么爱，我突然想学了，往后还教吗？”
“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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