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娘!你看,航航摘了一朵花!”
不知名的方向飘来花香,悠扬婉转的啼鸣也在树梢响起,河堤上飘着漫天飞舞的柳絮,连阳光在这时,也像是误闯尘世的仙子,迎着和煦清风跳跃起伏,扬起若有若无的青草芳香。
温婉端庄的妇人立在麦田中,听见孩子兴奋的呼唤,微笑着回头望去。她从容俯身,将高高举起鲜花、跑着跳着穿过麦田来到身边的孩子纳入怀抱。
孩子笑得甜,脸颊上有两个尚未成形的酒窝,万分欢喜地将鲜花展示给母亲看。
那名妇人擦去孩子鼻尖上细细的汗珠,清澈温润的眼眸比花还美,可她仅仅看了一眼,又微笑着摇头。
“航航,花朵离开了大地,可是会枯萎的。下次不许再摘了。”
孩子显然没料到会被母亲责备,满满的委屈爬上眉梢,白嫩小手抓着花枝,小心翼翼往怀里拢了拢。
“可是……可是航航喜欢它,很喜欢的……”
软糯糯的奶音稚气未脱,是属于这个年纪无法剥离的可爱。
“阿娘,很喜欢也不能摘吗?”
“若当真是喜欢,阿娘带航航常来看看便是。”
阳光落在肩头,麦子拂动衣摆,藏在林中的飞鸟仍在歌唱。
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抱着他朝河堤走。
小娃娃将脸颊靠在母亲肩上,望着逐渐远离的麦田发呆,突然一个恍惚,鲜花脱出手去,直直坠入麦田,连花瓣都被摔散了。
零零碎碎,看起来残破至极。
孩子的呼喊卡在喉咙里,根本说不出口,无法引起母亲的注意。
焦急,恐惧,痛失所爱的感觉一起涌上,孩子拼命扭动身子,大张着嘴,可是抱着自己走动的母亲似乎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另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拽上胳膊,将他硬生生扯出母亲的怀抱。
周九良猛的睁大眼睛,急促的喘了几口气。
淡黄的锦缎床帷清晰入目,华美的琉璃珠串互相交错,末尾垂下长长的流苏。
空气中,暧昧缱绻的气息尚未散尽。
他有些发蒙,竟然认不出身在何处,直到孟鹤堂满含担忧的脸凑过来,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也松开。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孟鹤堂用手肘撑着软枕,擦去周九良额头上的汗珠,神色里带着餍足的温情。
周九良看着他,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浑身尽是酸疼感,令他不自觉朝旁侧挪了挪,一开口,仍旧有些难为情的沙哑。
“无他,只是……梦见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孟鹤堂再度挨近,心里像是抹了蜜一样,丝毫不介意周九良的退避,也不计较他不算亲密的语气。
只要待在周九良身边,似乎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眸中含有的情愫愈发肆无忌惮,他伸手抱住周九良,深深吸一口常年随身的檀香,甚至体贴的替他轻揉酸疼的腰肢。
“再睡会吧。南境的事情……等你睡醒了朕再与你说。”
“……嗯。”
————
虎符丢失,满朝皆惊。
朝臣们原本以为此事紧要,后续处理必定是暗中进行,没料到孟鹤堂立即颁下明旨,广发四境,光明正大追捕盗窃虎符之人。
此举化暗为明,以雷霆之势席卷各方。如此出人意料的处置办法,有人觉得是打草惊蛇,追缉不到行窃之人,有人却认为着实是一步好棋。
虎符离京隐患重重,如今将盗了虎符的人明明白白打成反贼,要好让其有所顾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虎符之事未平,皇帝又颁下另一道圣旨,命丞相周九良前往南境代天巡授,再度掀起不小的波澜。
“虎符尚未追回,四境随时生变,陛下在这时派你去南境,岂不是将你置于险地?”
佑德将军秦霄贤眉头紧锁,一杯茶端在手里半天也没有喝一口,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周九良作何打算。周九良只是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紧张。
“兴许是陛下听我总是念叨,听得烦了,这才准我出京吧。你啊放宽心,陛下自有打算,做臣子的安守本分就好。”
“可是……”
秦霄贤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又自己咽了回去。周九良瞧着可乐,不想继续谈论这件事,顺势把话题扯开。
“若是没记错,令妹三日后大婚吧?”
秦家兄妹相依为命,此刻提及最疼爱的妹妹,秦霄贤果然一扫纠结之色,傻笑着点头。在信任的朋友面前,丝毫没有统领千军万马的英武之气。
“是,三日后就嫁人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妹妹啊越长大越任性,从前总爱缠着你,扬言非你周丞相不嫁,结果现在呢,还不是让孙九香给拐去了。”
秦霄贤说得起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中有什么不妥,反倒把周九良臊得慌,连耳朵尖都微微泛了红。
眼看着他还要继续往下说,周九良连忙咳嗽两声。秦霄贤后知后觉,也只是笑的更没心没肺。
“正好。圣旨上说十日后离京,我还能去讨杯喜酒。就是不知道秦大将军欢不欢迎?”
“当然欢迎,丞相大人亲临喜宴,可是家妹莫大荣幸啊。”
秦霄贤学着调调也跟他客套,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出来。随后以茶代酒,先行道喜。
秦霄贤是相府的常客,为人豪爽仗义,出手也阔绰,一贯好相处。每次来拜访周九良都会带上很多礼物,相当一部分是送给小娃娃青果的。
青果按照惯例坐在礼物堆里挑挑捡捡,这是他独有的权力。周九良不爱金银珠宝,也不爱书画文玩,从来由着青果先挑,但凡有喜欢的可以直接收走。
青果一阵翻找后从礼物堆里抽出一支玉笛,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刚想询问周九良能不能教他吹笛子,一回头就看见自家先生抱着手倚在窗边,若有所思。
青果悄无声息靠近,立在另一边看着,渐渐发现周九良的目光一直望向秦霄贤离开时的方向。实在好奇,于是也踮起脚扒着窗户看。
青果虽然小,但也明白周九良一旦是这幅模样,心里必定有什么难以安定的事情。
周九良瞥一眼小家伙,思绪犹如一团乱麻,随着沉沉叹息又被强行抹去。他伸手揉揉小孩,声音平淡又显慵懒。
“看什么,可挑到喜欢的物件了?”
青果乖乖站好,举起玉笛给他看,满脸兴致高涨,“青果喜欢这个!先生教教我!”
周九良接过来看了看,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改日请九成来府里教你。”
青果小小失望了一会儿,马上又打起精神,跑到屋外紫藤萝爬满的长廊处自顾自吹奏。周九良倚窗而望,听着不成调的怪声,莫名回想起被自己狠心砸碎的三弦,以及那时孟鹤堂一瞬间爆发的情绪。
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明明伤人气人的都是自己,居然过了几天了,还在揣测那人当时的感受。周九良恨铁不成钢似的捏捏自己脸颊,反手关上窗户。
周九良回到书桌前,伸手拿起压在桌上的喜帖,手指一寸一寸抚过去。眼眸中带着愧疚与怜惜,更多的却是不得不做的坚决。
秦家姑娘美艳动人的脸庞时隐时现,那一点点羞于启齿的女儿家心思,也曾让周九良感到不知所措。分明是干净真挚的爱意,明知不可能,偏偏不忍心开口回绝,生怕自己折了尘世中难得的纯粹。好在后来,秦小姐一片真心赶在受伤之前,又被稳妥的移交到另一人手里,从此能够坦坦荡荡面对周九良,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周九良将喜帖放下,沉沉叹了口气。
对不住,为了救秦家,只好选择伤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