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与他这般靠近,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重新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周九良觉得自己像是被悬在半空,飘飘荡荡,无所定处。
抱着自己往前走的手臂是如此有力,甚至能在屏息间,听见自对方胸膛里传来的声声心跳。周九良只觉得头脑愈发混沌,下意识想要脱离这个诱惑力极大的怀抱。
“陛下……放臣下来吧……臣能自己走。”
孟鹤堂低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仍旧抱着他大步朝着人烟稀少的僻静小道走,准备直接带着周九良从密道回皇宫。
见他不为所动,周九良忽然急了。心绪因怀抱变得难以平息,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本能的对此感到不安,迫切的想要逃离。再开口时,声音如实传达出周九良内心的感受。
“陛下,臣求您了……放下吧……”
语气不重,甚至飘忽如空中飞叶,却沉甸甸的坠在孟鹤堂心头,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怀里是自己一直都想要找回的温暖,此刻真真切切环抱着,却又不得不放开手。
将周九良放下那一刻,孟鹤堂没来由感到心中空旷和失落。
周九良的力气并没有完全恢复,走起来虽不至于三两步就跌倒,但也有些摇摇晃晃。孟鹤堂在旁边看着,咬了咬牙,直接上去架着他胳膊,带他一起慢慢走。
两人具是默默无言,相互依偎着走在青石路上。凉风卷动地上枯叶,原本细微的窸窣声被无限放大。
周九良听着听着,突然抬头仰望天空。金黄温暖的阳光穿过树梢,轻轻柔柔撒在脸上,原本清俊又苍白的面容平白添了几分安然。孟鹤堂侧头看他一眼,猜不透他眼中翻涌着的情绪,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看见了吧……”
周九良低声而语,不再故作坚强,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丢盔卸甲,逾越礼数,甚至跨越了三年的梦魇,以一种平辈之间的轻松和坦然,与扶持着自己的人低声说着心里话。
“我也会误入圈套,我也会动手杀人,我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所以,求你别再这么爱我了。这只会让我觉得累,觉得永远也偿还不了。
孟鹤堂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沉稳睿智、进退得体的周丞相,其实在三年前也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人,跑着跳着也要不顾一切的冲进自己怀里。哪怕自己贵为皇子,而他只是布衣之身。就在刚刚那一刻,孟鹤堂惊喜的发现,自己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令自己无比迷恋的少年人。
孟鹤堂沉默片刻,突然勾唇一笑,眼中显露出来的情愫,亦如往日般坚定不移。
“不。你在我眼里,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
他们只是两个相隔三年光阴,终于肯放下浑身坚甲与利刺,坦然直面对方的故人。
周九良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些人,这些事,细细回想起来竟是如此可笑。
于是他果真低低一笑,带着自嘲,带着无奈,带着对过去深深的不屑,以及关于最初的真切怀念。
“笑什么呢?”
孟鹤堂不自觉温声询问。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来,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做木匠的,谁知道红尘里走这一遭,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呵,倒是从来没有想过。”
误落尘网之中,谁能独善其身?周九良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逐渐收拢手指,攥成了一个结实的拳头。他可以是夺人性命的恶鬼,也可以是渡人苦难的菩萨,但绝不会是柔情似水的郎君,他不会,也不想学。
刚刚杀人时扑鼻的血腥味似又涌来,周九良突然止步,随后缓慢而坚定的退离孟鹤堂身侧,在孟鹤堂诧异的目光注视中,咬着牙俯身跪下。心中明白这是去往皇宫的方向,也是他万万不该去的方向,今日经历的事情,往后也不该再有。
“连累陛下受此劫难,臣已是罪该万死,万万不敢再叫陛下为臣劳心劳力。跟在周围的暗卫自会护送陛下回宫,恕臣不能跟随圣驾。改日,臣必入宫请罪。”
周九良静静说完,也不等孟鹤堂有所回应,径自以额触地,行过大礼后,踉跄着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走的倔强又决绝,迎着碧空下本该温柔的阳光,在地上拉出一条孤独的影子。
经历三年尔虞我诈,决心摒弃一切情爱之后,他早已为自己画地为牢,不敢再轻易相信所谓的真心实意,除非自己愿意走出来,否则谁都别想窥探心中一二。
他是一只害怕受伤的小兽,固执的待在死角,攻击所有试图将他带出来的人。这不仅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也是留给自己最稳妥的退路。德云门主在他很小时就跟他说,从来不曾拿起,也就不必放下。
“九良!”
孟鹤堂下意识追了两步。仅仅只是两步,便不敢再继续往前。周九良的性子他很清楚,此刻若是强行挽留,只会让他将自己的心越藏越深,往后若想让他敞开心扉,必定难上加难。
所以,不能追,无论多想都不能追。除了看着他的背影,其余什么都不可以。
我知道的。
那个飞扬自信、明朗如光的你,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你只是忘了该怎么笑,忘了该怎么哭。而我,是否还有足够的幸运,能参与你余生岁月?
孟鹤堂落寞而立,飞叶触上衣摆,又静悄悄的被风卷走。长久的沉默后,他抬手一挥,立马有一名暗卫从边角跃出,跪在一片斑驳光影里俯首听命。
“派人跟着。若丞相有丝毫闪失,尔等提头来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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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周九良时,他又恢复成了拒人千里的模样。孟鹤堂尝试着再度靠近,最后悲哀的发现,他又将自己缩回了保护甲里,甚至比之前还要坚不可摧。
孟鹤堂无比懊悔。心防难得出现松动,偏偏少了人开解引导,谁知道一个性子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最后会思索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或许那天,自己应该勇敢一点,不该放他一个人走。
最终,周丞相以将功补过、戴罪立功为由,请旨前往南境苦寒之地代天巡狩。皇帝当庭震怒,下令休朝再议,罚丞相闭府思过一月,期间不得上朝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