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九良从睡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相府。

屋外昏昏沉沉，已是傍晚时分。

周九良缓了缓刺痛的眼睛，撑着胳膊慢慢坐起。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裹着厚厚的纱布，因为撑起身体的动作又渗出些微血色。

周九良低头扫了一眼，又不管不顾的继续用力，等到赤脚踩在地上，起身裹上氅衣时，额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汗。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青果端着药碗轻手轻脚钻进来，一瞧见临窗而立的清瘦身影，禁不住心中又喜又气。

“先生，您才刚醒，不可以吹风！”

青果将药碗放在桌上，踮着脚关上窗户，跟个小大人一样叉着腰数落周九良。

周九良眉毛一挑，竟跟他赌气似的反手又将窗户推开，青果毫不示弱，努力拉回来。

一来二去把小孩子累够呛，周九良反倒是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小脑瓜，总算愿意挪步回到榻旁。

“青果，我睡了多久？”

周九良端起药碗，慢悠悠喝着曾经最怕的苦药。

“嗯……三天了！”

青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

“先生近几年本就身子不好，何况肩膀上的伤口又深又长，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高热不退了。宫里御医一趟一趟的来，依我看啊，还没有九南阿叔捣腾来的药管用呢。”

香炉内燃起的薄烟悠悠升起，缭绕于朦胧之间。

周九良神情逐渐凝重，盯着汤药若有所思。

“……青果，去把钟管家叫来。”

“好嘞！”

没一会儿，钟管家匆匆赶到，一看见周九良便喜上眉梢，忙不诸左看右看。

周九良尽管面无血色，但精神气格外好，裹着氅衣靠坐在软榻上，示意钟管家先坐下。

“相爷，唤属下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周九良摸出一块铁制令牌，手指缠绕把玩着令牌上垂下的玄色穗子，漫不经心的询问道。

“外面情况如何了？”

跟随周九良已久，钟管家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不禁含笑回答。

“相爷出事之后，陛下震怒，下令清除张九泰在朝中的党羽，判他秋后处斩。至于禁军统领之位，由原来的副统领刘筱亭升任。”

“……还有呢。”

“何太师虽然没有被牵连，但他频频派人去天牢见张九泰，南境那边因为统领之位变动，也起了一些骚乱。可就在昨日……张九泰被人发现死在了狱中，刑部尚书监察失职，罚俸半年。”

周九良动作一顿，唇角抿紧，眸中光彩几番变动。

孟鹤堂未必没有怀疑过内中蹊跷，只是他需要一个剔除张九泰、改换禁军统领的理由，所以他没有下令详查，顺着周九良搭起的台阶重新收回禁军。

至于真相如何，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在考虑之中，他是这样，孟鹤堂也是这样。

周九良凉薄一笑，最终又问了一遍。

“……死了？”

“是。”

他长长舒了口气，静静看着手里的令牌，缄默半晌。

“也对。身为棋子，如果没有了这东西，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可惜啊……若不是当初走错了路，以他的才智，或许真能成就一番功业。”

蛰伏在暗处的势力庞大且神秘，牵扯其中的人各执一块令牌，用以充当传递信息、甚至是碰面的信物。

若想将这股势力一举拔除，少了令牌就迈不出第一步。

那晚周九良夺刀自伤，趁着张九泰一瞬间的错愕，顺势扯下了他腰间悬着的令牌，带着它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宫。而张九泰的死，想必也是因为有人前去天牢收回令牌时，发现令牌丢失的结果。

不过是稍作思索，便已心力交瘁，周九良没来由一阵恶寒，裹着氅衣的身子也缩了缩。

钟管家看出他的疲惫，连忙起身退了出去。

窗外最后一丝光亮隐没，极具压迫的黑暗紧随其后，遮住世间所有生气。

周九良就着蜷缩的姿势，扯过薄被胡乱盖好，匆匆忙忙闭上眼睛，像是等不及要逃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实。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看见了在德云山修习的日子，以及那个总是徘徊在不远处的师弟。

他看向自己时，眼中充满了仰慕与不确定。

“九良师哥，总有一天……我也能辅得明主，名扬天下。”

那时的张九泰可以凭栏望月，可以执花抱酒，可以带着丝丝怯意、像个懵懵懂懂的愣头青一样与周九良交谈。

可惜那些真挚和纯粹，全在宦海沉浮中消磨的干干净净，留下一个面目全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