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花束分赐完毕，众臣再度拜谢圣恩，方才纷纷入座。
周九良将牡丹置于玉台之上，拢着袖子不愿再碰。
此时天光已暗，殿外皎月初升。内侍来来去去，再添宫灯百盏，映得舞姬愈发美艳。乐音回落，翩然而动，丝丝紧扣心弦。
皇帝在场终究太过拘束，没过多久，孟鹤堂暂时退回内殿休憩，其余人便开始自由走动攀谈。人情往来，这是一场宴席所必须的。
光影晃动中，一名伪装成内侍的暗卫挪到周九良身后，压着声音与他耳语几句，得见周九良微微颔首之后，又混入内侍之中悄悄离开。
周九良浅饮一口美酒，唇角含了笑，狭长明亮的双眸瞥向下首，犹如一只搜捕猎物的狡猾狐狸，一扫方才兴趣缺缺的模样。隔着不远的距离，何九华恰巧与周九良目光相会。
周九良的长相算不得出众，面无表情时，眉目间流露出的冷漠气息带着攻击性。可只要他愿意笑，顷刻间就能成为云烟散尽后的第一缕光。
何太师微微怔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提起了三分戒备。并非是他发现了什么，实在是周九良突如其来的兴致高涨显得异常怪异。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对于周九良更是不得不防。
然而周九良只扫了何九华一眼，随后移向离他不远的禁军统领张九泰，一动不动，就此停住了。
他的目标不是何九华，却比何九华自己更让他忧心忡忡。张九泰身为六万禁军统领，实际掌握着整座皇城的安危，他的存在对于何九华的阵营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周九良明明白白冲着张九泰勾唇一笑，随后抚袖起身，自顾自出了朝阳殿，去往御花园的方向。
张九泰没有直接跟出去，而是凑到何九华身旁，低声与他商议。
“太师，周九良去御花园了。看来他信里所言并非虚假，当真打算与咱们合作。”
何九华眸光深沉，晃悠着盏中美酒，朝张九泰挑了挑眉。并不赞同。
“不。周九良心思难测，先不要下定论。”
“那我还要去吗？”
“他既然在信里说愿意结盟，帮你控制整个金陵城，现在又敢独自赴约，那他……多少有些自己的打算。”
“嗯。”
“周九良太危险了，难以掌控，咱们不能不防……九泰，你把信带上。我一会儿想办法将陛下引过去，若是周九良当真设下圈套，你就把信拿给陛下看。到时白纸黑字，看他如何抵赖。”
张九泰略做思索，仍有些不确定，“太师，这信……我总觉得太蹊跷了。破绽太明显，就像故意送上把柄一样，周九良不像是会犯这种错的人。”
何九华冷冷一笑，凛利眸光似有所指的瞥向内殿，顿了顿。
“……是啊。哪能让他牵着鼻子走，咱们要先发制人。”
——
皇族的宫城极尽奢华，处处透着天家富贵。尤其是遍植奇珍异草的御花园，明明占地不算大，却是花随时开，景随季变，偏就这一方天地最得帝王之心。
张九泰踏着青石路，行于百花之间，心思较之过往更显深沉。身为护卫宫城的禁军统领，张九泰并不是第一次来御花园，他轻车熟路的转过紫藤萝长廊，抄近路来到了静心湖畔。
月夜下的静心湖波光粼粼，远远便能看见一抹清瘦身影立在假山前。
拂身而过的清风悠悠缓缓，似连撒在肩头的月华也一并拂动。那人一袭绯红点金的朝服，微仰起头遥望着月亮，静悄悄负手而立，清冷而模糊。
是周九良。
张九泰不自觉慢下脚步，直觉告诉他不可轻易靠近。
忽然间，风变得大了些。周九良晃了晃身子，竟转身走到了假山后面。张九泰心生疑惑，生怕周九良就此离开，赶紧朝假山那边走去。
迎面吹来的风中，夹杂着奇怪的气味，越是走近那气味就越浓烈。张九泰心中警铃大作，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是血腥味。
一位禁军统领无比熟悉的血腥味。
“咔。”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张九泰弯腰捡起来，借着月光定眼一看，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刀身上沾了血液，裹着几根断草，然而真正让张九泰感到震惊的是:
这柄匕首原是他随身之物。
刀柄处刻着的小小“泰”字，在月光照耀下格外醒目。张九泰心一沉，捏着匕首迅速闪到假山后，果然看见一名宫女无声无息的躺在假山投下的阴影中，衣服上有大块暗色血迹，显然已经死去。
血腥味尚未散尽，张九泰环顾四周，竟不见周九良的身影。张九泰心中暗道不妙，随即走到尸身旁细细查看，惊奇的发现死者正是自己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之一。
恰在这时，一股凉风逆上脊梁，张九泰猛的回头看去，正是神出鬼没的周九良。
“张大统领。”
周九良扫了一眼面前境况，半影半光的面颊上表情极是模糊。他沉声言语时，张九泰确信自己听见了话语中暗藏的得意与讥讽。
“皇城重地，天子脚下，大统领竟敢持刀杀人。眼里可还有王法？”
周九良长得天然一张笑唇，板起脸时唇角也带着与生俱来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温润谦和，又时时拒人千里。此刻云淡风轻的立在那里，却比世上任何人都像勾魂索命的修罗鬼刹。
张九泰恶狠狠的看着他，多年练就的定力让他不至于惊慌失措。
手里的匕首沉甸甸的压在心上，如此糟糕的局面，无论从哪里看都过于被动。张九泰暗自气恼，千般顾虑，万般谨慎，没想到还是着了周九良的道。
好在还留了一手。张九泰心思一转，气势汹汹的走向周九良。
“这个宫女究竟为谁所杀，你我心知肚明。丞相大人急着定罪，是等不及了吗？”
周九良背着手立在凉风里，听了他的质问，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既没有看张九泰，也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他微微侧首，让自己脸上模模糊糊的表情完全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中，冷漠到近乎麻木。
“此言差矣。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愿意相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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