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鹤堂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龙袍长长的后摆在身后铺展开，随着他走动，发出细微窸窣声。周九良低垂着头，并未得见孟鹤堂的脸，短暂沉默之后，才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许久不曾听你弹弦了。今日再听，倒是一点没变。”

没有让他平身，也没有突然责难，孟鹤堂以一种怀念的语气，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周九良向来清楚孟鹤堂心思难测，却也多少能拿捏一二。

“陛下谬赞，臣以为……不入流的东西，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就刺痛了孟鹤堂。弦外之音已不言而喻，孟鹤堂皱着眉，猛的把周九良拉起来，认真且恼怒的盯着他的眼睛。同样一语双关。

“在朕心里，这便是天籁。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是。”

周九良眼帘低垂，脸上所有情绪刹那间收的干干净净。看似温驯，实则满是疏远与抗拒，孟鹤堂对此态度显然感到无奈，只好松开握住周九良胳膊的手。果不其然，周九良立刻后退几步，与他保持着君臣之间应有的距离。

他们之间，曾经不是这样的。

孟鹤堂压下心底苦闷，伸手轻触三弦弦身，明知没可能，仍要多问一句，“九良，再为朕弹一次弦吧。”

周九良眼睫微颤，继而将唇角抿得更紧。他沉默着立在那里，就像沉淀了无尽岁月的一口古井，不管外界如何风雨飘摇，也不会荡起丝毫涟漪。曾经的少年人是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此刻却像是丢失了所有光芒，郁沉寡淡的让人不敢靠近。

周九良在更加明显的拒绝，只等着孟鹤堂突如其来的怀旧之心退去，或者干脆等他大发雷霆，再顺着向孟鹤堂请罪。一切都计划好了，周九良一向有这个定力。

孟鹤堂握着弦身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将怒火忍了又忍，最终华袖一甩，几步迈到周九良面前，气势凌人的盯着他。

“罢了，既然丞相大人不想弹，那朕也不勉强。”

孟鹤堂逼着周九良步步后退，直到背身抵在雕花木架上，再也无路可退。

“……陛下，这于礼不合。”

名列上九的智者，合该有另一番不同寻常的风采，绝不会是现在这般毫无生气。孟鹤堂突然很想知道，若是真把眼前这人逼急了，撕下他不冷不热、拒人千里的面具，究竟会看见一个怎样的周九良。

“朕今日召你来，另有要事。”

刻意压低声音之后，短短几个字被念得辗转反侧。近距离的接触带来了强烈不安，撩动着记忆在翻涌作祟，周九良一贯不喜与人接触，尤其是在那件事之后，如现在这般靠近，已经在他忍耐的极限了。

“……陛下请讲。”

周九良抿紧唇角，背身紧紧贴着木架，恨不得直接陷到里面去。抬眸刹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淡漠表象终于有了松动。

就像一只努力藏起獠牙的猛兽，无论何时，都会对自己保有一丝退让。孟鹤堂总是这样自信的想着，因此，他伸手捏住周九良的下巴，迫使他直面自己的眼睛。

“你身为当朝宰辅，竟然屡次上书，请旨前往南境监军。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九良迅速调整呼吸，稳了稳声音，将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恼怒掩盖的毫无踪迹。

“南境军驻守的淮阳，为朝廷西南门户，微臣日前获知消息称淮阳兵马异动。身为陛下的臣子，自当身先士卒，为君分忧，岂能贪享眼前富贵而无所作为。”

“好一个为君分忧。你明知如今南境是谁在真正掌控，竟然还想往龙潭虎穴里闯。周九良，你究竟是为朕分忧，还是对淮王余情未了，要去投奔了他？”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非常不客气了。周九良猛的抬眼，眸光锐利如刀，一扫方才恭敬之态，竟也显出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气势。不被信任的感觉刺痛了心，唯有在这个问题上，周九良总是不肯罢休。

“陛下，您该信我。”

周九良声音坚定，没有了虚伪的毕恭毕敬，直直望向孟鹤堂眼眸深处，骄傲坦荡的好似初见之时。

“您必须得信我。”

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部都是因为你。你若是不信，那么多牺牲还有什么意义？他又重复了一般，一字一句念得清楚明白。

孟鹤堂深深回望着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说错了话。不管往常如何回避，到了现在仍旧不得不承认，淮王始终是哽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放任不管，扎的血肉生疼。伸手去拔，又被刺得鲜血淋漓。

“九良，朕昨夜梦到你了……”

孟鹤堂突然将周九良紧紧抱住，凑到他耳边轻轻诉说。周九良略微睁大眼睛，僵了身子。

在无人能够涉及的宫殿，君王紧拥着一位最不像臣子的臣子，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得到舒缓，却又变得更加窘迫。周九良微微侧首，神情淡漠的看着袒露心伤的人，即不回应，也不拒绝，安静的好似置身事外。

他不该这样。周九良皱起眉，是不能理解，也是无法认同。

身为南鹤至高无上的君王，他应该永远表现得坚不可摧，应该永远立于高山之上，如骄阳一般俯瞰着他的子民。孟鹤堂不该这样，君王不需要眼泪和软弱，甚至不需要为任何人退让。

周九良动了动身子，轻柔但坚定的脱离孟鹤堂的怀抱，朝着侧后方退了三步。他从容不迫的理顺衣上褶皱，恢复成了毕恭毕敬的模样，而后撩袍拂袖，缓缓跪拜在地。

无声，胜有声。

孟鹤堂垂眸看着他。殿外似是起了风，枝叶摇摆的窸窣声依稀可闻，阳光映亮紧闭的窗缝，却始终照不进压抑的世界。孟鹤堂用力闭了闭眼，终于转过身去，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