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廿初把一个用塑料片做了隔断、罩着纱布的小纸盒抱出来,掀开纱布向孟宴臣介绍:“这个格子里的是蚕卵,等它们变成玫瑰红色的时候就证明蚕宝宝要出来了。这个格子里是昨天刚孵出来的蚁蚕。”在一边瞪着大眼睛一起围观的顾廿遇提问:“是因为它们像小蚂蚁所以叫蚁蚕吗?”顾廿初点点头,夸奖道:“小遇真聪明,书上就是这么说的。”顾廿遇再次提问:“那为什么不叫芝麻蚕?它们也好像黑芝麻诶?”没等顾廿初解释,孟宴臣居然主动搭话:“大概是因为蚂蚁会动,比不会动芝麻更像一些吧。”
然后三个孩子就趴在纸盒边,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叽里呱啦讨论起来。当然四岁的顾廿遇什么也不懂,大多时候根本插不进去话,只能转着大眼睛听两个哥哥说话。顾廿初和孟宴臣做了快两年的同学,是第一次听到孟宴臣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而且眼睛亮得惊人,居然还一直面露笑意!反差真大。
向小园把洗好的杨梅放在餐桌上,招呼三个孩子:“大家看完蚕宝宝了吗?再去冲冲手,过来吃杨梅吧。廿初记得把纸盒用纱布盖好,小心蚂蚁蚊蝇进去把蚕宝宝咬死了。妈妈有事要去找一下王阿姨,马上就回来,你们在家乖乖的呀。”
“我们知道了。”顾廿初答应着,“小遇,你带宴臣哥哥去洗手吃杨梅,我先去楼下摘些桑叶回来喂蚕宝宝。”
顾廿遇点点头跳下椅子,拉着孟宴臣去洗手。孟宴臣也学着刚刚顾廿初的样子把顾廿遇抱上小凳子,帮她洗好手。顾廿遇拿着第一颗杨梅递给孟宴臣:“漂亮哥哥,你是客人,你先吃。”孟宴臣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谢谢,我不吃,你吃吧。”顾廿遇觉得很奇怪:“哥哥你吃了杨梅会起很痒的红点点吗?”她对花生过敏,吃了会起红疹,所以不能吃花生。
孟宴臣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是,是我妈妈不让我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顾廿遇不理解:“不是别人家,是我家呀。”孟宴臣没法儿给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解释。顾廿遇看着有些纠结的孟宴臣,真诚发问:“那哥哥你自己是想吃的吧?”孟宴臣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坐在夕阳里的自己,点了点头。
“那我们别让你妈妈知道就好了呀!”
顾廿遇掰着手指头问他:“漂亮哥哥,你吃了杨梅会有警察叔叔来抓你吗?”孟宴臣狠狠摇头。“你吃了杨梅会伤害到自己吗?”孟宴臣继续摇头。“那你吃了杨梅会伤害到别人吗?”孟宴臣还是摇头。
顾廿遇双手一击掌:“那么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在能力内确定是否安全!”说完就抓了一颗杨梅塞到自己嘴里。顾廿遇被酸得一个激灵,鼓着腮帮子仔细咀嚼一番后将杨梅核吐出来:“确认安全。我试过了,杨梅没毒。哥哥你放心吃吧。妈妈说过,不会进警察局、不伤害自己、不伤害别人、有能力做到而且安全的事情,是可以瞒着她偷偷做的小冒险。”
于是,孟宴臣做了第一件没经过妈妈允许的事情:在妈妈不知情的情况下,吃初次见面的人家招待他的水果。顾廿遇怕杨梅汁染红孟宴臣的手指、溅到他衣服上,回家被他妈妈发现害他挨骂,就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往他嘴巴里喂。
在那个五月,在放学后和周末待在顾家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孟宴臣背着付闻樱女士进行了许多次这种违反她标准的小冒险:坐在顾叔叔肩膀上,拿着向小园女士用来练功的花枪,去敲居民楼后面枇杷树上的枇杷,顾廿初和顾廿遇扯着旧床单在树下接住他敲下来的黄澄澄的果子;在向小园女士的指导下,蘸着油彩给顾廿初顾廿遇兄妹画戏曲脸谱;和顾廿遇一起蹲在梧桐树下用树枝逗西瓜虫,看它们缩成一个个小圆球;和顾廿初一起,边大笑边纠正口齿不清的顾廿遇的发音,直到她不再称呼自己为“苦鲶鱼”……
顾家四口都是孟宴臣进行第一次“盛大冒险”的“帮凶”。向小园女士会帮孟宴臣换上顾廿初的衣服,等到孟家的司机快来接他之前帮他清理干净手脸,再给他换回他自己的衣服,连拉链的高度都和他脱下来的时候分毫不差;顾余庆先生会协助三个孩子完成过程中的“高难度”事件保证他们的安全,而且拆了家里的一把小蒲扇让蚕在上面吐丝,让孟宴臣拿着这把蚕丝扇回家送给付闻樱女士,作为他的确在顾家认真观察蚕的证据;顾廿初顾廿遇兄妹则全程领导或协助他完成所有“新冒险”,并且在他要回家的时候仔细检查他的衣着和仪表,确定付闻樱女士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就这样,孟宴臣的初次冒险,在顾家四位“金牌辅助”的帮助下,成为了付闻樱女士至今都不知道的“完美犯罪”。
而孟宴臣的这场冒险,在那个纸盒里的所有蚕卵都变成飞蛾之后,宣告结束了。
在那之后,孟宴臣和顾廿初的关系好了起来,在学校里偶尔一起讨论题目和笔记,一起打球闲聊。但是,也仅限于在学校而已。至于顾廿遇,她还是每天都会在他们学校门口等顾廿初放学,偶尔遇到孟宴臣也会向他笑着问好,孟宴臣看着她从扎着朝天揪、跟在向小园女士身边的小不点,一天一天长成穿着燕城一小的校服、戴着红领巾,独自等哥哥放学的小学生。
孟宴臣也在升入三年级后有了一个非血亲的妹妹——许沁。他也是自许沁来了之后才发现,妹妹和妹妹还是有不同的,兄妹与兄妹之间也不相似。比如,顾廿遇总是带着明媚的笑容,而许沁经常是怯怯的苦着脸;比如,顾廿遇总是拉着顾廿初迫不及待地向回家的巷口跑去,而许沁则是紧牵他的衣角磨蹭着慢吞吞走向付闻樱停在路口的奔驰;比如,顾廿初和顾廿遇兄妹俩总是有说有笑,而他和许沁之间更多的是哭诉、难过和安慰、心疼。随着他和许沁越来越大,许沁向他哭诉母亲的严格、控制和压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渐渐的他不再有心情和精力关注除了许沁之外的任何人。
初中时期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孟宴臣听到清脆婉转的女声在小声唱着李叔同的《送别》,他寻声望去发现是拉着顾廿初的顾廿遇在边走边唱,她手里还拿着电影《城南旧事》里英子同款的小麻雀帽子,这是燕城一小里被选中为六年级毕业生献唱骊歌的低年级学生在学长们的毕业典礼上要戴的。之前孟宴臣戴着为六年级的学长们唱过,他和顾廿初小学毕业的时候,许沁和顾廿遇也戴着给他们唱过。
转眼又到毕业季了。
只是孟宴臣没想到那天放学时顾廿遇随意哼唱的《送别》,居然十分凑巧的真的是离别的意思。顾廿初在期末前突然要转学离开,离开那天顾廿初送了一枝栀子花给孟宴臣,说是早上顾廿遇折下来让他转交的。
“小遇说,你还没见过我妈妈种在楼下的栀子花,以后我们搬走了你就再也没机会看了,就摘了一朵让我带给你看看。”
孟宴臣忽然记起,在二年级的那个五月,他似乎跟顾廿遇说过,他还想看向小园女士种在家属楼下花圃里的栀子花树开花。只可惜五月时,那株栀子花树的花期还没到。
而直到顾家搬走,孟宴臣也再没有借口和机会去一次那个粗壮茂盛的梧桐树边、爬山虎掩映的红墙小楼里的拥挤小三居。
实际上,当时孟宴臣对于顾家的离开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觉,他与顾廿初的交情不算很深,跟顾廿遇就更浅了。那朵白栀子也在当天中午的时候就没了香味、发黄变蔫,不得不丢掉了。
至于二年级那个五月的一切,就像那时候顾家兄妹带着他一起吹的那些五彩斑斓、倒映着世界的肥皂泡一样,被风托着在向小园女士牵着他穿过的那几条七歪八拐的逼仄巷子里游走而过,终究湮灭在他之后日渐灰暗的心海里。
后来,孟宴臣也帮许沁做了类似在顾家尝试过的善意小冒险,比如“偷渡”许沁心心念念的辣条回家,开着窗户让她在窗边偷吃辣条。当然他也因为许沁的一些不在此准则下的“冒险”而愤怒,比如许沁跟着那个叫宋焰的小混混打架、抽烟、喝酒……
回想起来,第一个教给孟宴臣所谓的合理反叛准则的,居然是四岁的顾廿遇:
“不违法违纪、不伤害自己和别人、有能力做到且安全可行,那么想做就去做吧。”
第一个这么关心、挂念孟宴臣的小心愿是否实现的,居然也是四岁的顾廿遇:
“等妈妈种的栀子开花了,你就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