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方心訸和赵婷回国了。
早在出发前几天,马冲就从微信里知道她们回国的时间,所以很早就在机场等着了。
辗转了足足两天,方心訸和赵婷终于回到了迪化。
望着出站口等着她们的马冲,方心訸想起了很多事。
马冲依旧穿着那一身昂贵的西装,不停地跟着走出出口的方心訸招手。
方心訸示意赵婷:“他是马冲,你可以叫他小马哥,他是家名在中学的好朋友。”
马冲咬着烟的同时伸出手:“你好,马冲。”
赵婷面对生人依旧如同童年般怯生生:“赵……赵婷。”
“是赵又廷的赵廷么?”
赵婷摇摇头:“不是,是女字旁的婷。”
坐在马冲的宝马车上,赵婷的眼皮子开始在打架。
赵婷因为长时间没回国,她的身体早早地有了时差反应。
方心訸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赵婷,赵婷已经坐在后座系着安全带睡着了。
马冲问方心訸:“最近我跟家名联系,他都不回微信。所以,他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方心訸平静地摇头:“我不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你也知道,他从来报喜不报忧!”
“我能知道什么?”马冲打开车窗把烟头扔了出去,“这些个月我都在全国各地跑,今天才回来的。听说你要回来了,我休息都没休息好就来接你了,你怎么也得请我吃饭。”
方心訸目视着前方,她望着各路汽车,只剩下了叹气。
她不好意思告诉马冲实情。
因为只要告诉了马冲,马冲说什么也会觉得谭家名脑子有病。
“好,请你吃饭。对了,这次回来给你买了一双鞋,我也不知道鞋码对不对,44码……我是乱买的,应该没错?”
马冲把空调抬高了点:“你怎么出去一趟远门还破费?你们小两口怎么总爱给我乱花钱?”
“总?”方心訸挑眉,“什么意思?”
马冲一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边停在红绿灯面前说:“我知道我六月份生日,你们夫妻俩总不能有默契的给我送礼物吧。”
“家名给你寄礼物了?”
“是啊!”马冲语气平缓,“你们还都跟着彼此妈妈生活。尤其是你,还是个学生,你还是少花点钱。家名这个人吧,平日里静气惯了,他说什么出了新款鞋给我买好了。我们人都长大了,还要什么Air Jorden……”
马冲把车停稳在家属院停车场,默默地说:“心訸,你真的不知道家名在哪吗?”
方心訸抿着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我总心里很不安。”马冲望着窗外的羽毛球场,“家名很少这样不靠谱,我总觉得他……做了我们心里不该做的事情。”
马冲并不是傻子。
他从初中认识谭家名以来,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别想了。”方心訸摘下安全带,“我们到了,谢谢你。”
马冲笑笑:“那我到时候来接你,你要请我吃饭。”
方心訸关上车门,不忘笑着回应说:“到时候小马哥想去哪,我就请你去哪。”
马冲颔首:“那我们说好了。”
方心訸到车后座打开门叫醒赵婷,柔声对她说:“婷婷,咱们到家了。”
赵婷伸了个懒腰:“嗯?到家了吗?”
“嗯,到家啦!”方心訸的语气像个大姐姐:“快跟小马哥说谢谢。”
赵婷挥挥手:“谢谢小马哥。”
马冲点了一根烟,望着后视镜:“不用客气。心訸和家名的小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不用那么客气!”
拿着行李,方心訸根据地址先送了赵婷回新家。
由于赵婷没有新家的钥匙,她们俩只能坐在门口等着赵家父母回来。
就像小时候,俩人坐在楼梯上,托着下巴等着她们的家人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方心訸这才听到了赵家父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拿来给我吧。”赵治松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昨天刚加完夜班,今天还陪我一起买菜,你别累着了。”
廖敏的声音很关心丈夫:“不用了,你拄着拐杖不方便。”
“给我吧!”赵治松的声音依旧很平缓,“我能行。”
“治松。”廖敏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关切,“你这样真的能行么?你给我吧,好吗?”
“才几个袋子啊,有啥方便不方便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每一个袋子都很重。”
赵治松笑着说:“小敏,没事的。你去开门,我在这等你,行吧?”
廖敏被赵治松的声音弄得服服帖帖的,只好前去开门。
赵治松留在原地,廖敏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她突然被旁边的动静吓了一跳。
赵治松很敏感,被妻子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他扔下手里的袋子,拄着拐杖飞快地朝着妻子过去:“小敏,怎么了?”
廖敏没有动,她的眼神示意丈夫看一旁的两个女孩。
赵婷因为时差的缘故再次靠在墙上睡着了,而方心訸看着眼前的赵家父母喊了一声:“叔叔阿姨好,我是……小禾苗。”
赵治松看着她们,他一脸惊诧:“你们怎么回来了?那江止他回来了么?”
“江止哥项目有活动,让我们先回来。”方心訸解释道,“婷婷说好久没回家了,说想吃爸爸做的红烧肉了。”
廖敏有些心疼看着她们,并带着浅浅的笑意说:“回来很累吧?”
“嗯,不累。”方心訸笑着回应,“婷婷倒是有点累了,她刚刚还在说想吃爸爸做的红烧肉了。”
方心訸轻轻地拍醒赵婷:“婷婷,你爸爸妈妈回来了。”
赵婷这一次睡的有点懵,她眼睛半睁开微微看着眼前的父母,眼里全都是难以置信。
“爸爸?妈妈?”
赵治松拄着拐杖朝着女儿走过来,轻轻地低下身子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婷婷,回家睡,好不好?”
爸爸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赵婷微微站起身,但依旧有些不稳:“嗯,回家。”
廖敏问方心訸:“小禾苗,你这次回家跟你妈妈说了吗?”
“说了。不过……婷婷回家没跟你们说!”
赵治松一手扶起女儿,因为一条腿支撑力气不够,他也没办法很好的控制女儿颤颤巍巍的身体。
方心訸在一旁辅助,一边说:“叔叔我来吧,您腿脚不方便,我带着她进去。”
廖敏还不忘把一旁把女儿的拉杆箱拉回来,还一直说:“不好意思小禾苗,我们婷婷和你一路回来也辛苦了。等会儿一起留着吃饭吧,好吗?”
“没事儿阿姨,我倒时差比较慢,我怕晚上也困着。倒是婷婷,婷婷说好久没回家了,她这一路上都在跟我说叔叔做的红烧肉好吃,阿姨做的糖醋排骨好吃,所以我改天再来就好。对了,我会和婷婷一起回去的,你们别担心。”
赵治松连连感谢方心訸:“小禾苗你考虑得太周到了。你这样……又怎么让我们好意思呢,你下次来,叔叔给你包饺子吃。”
“没事叔叔,你们有事儿可以让婷婷联系我。我们一起长大,情分是一直在的,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整理好赵婷这边,方心訸也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离开了赵家。
望着方心訸的背影,赵治松想起了昔日好兄弟的背影。
他靠在门边叹气,手里的口袋不自然地想点烟。
廖敏知道他想什么:“怎么了,想老方了?”
赵治松颔首:“我们……过段时间去看看他吧。咱们回来那么久,老方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一次,我想他会怪我的吧。毕竟……”
廖敏轻轻地用嘴贴了一下丈夫的脸,一只手还摸着丈夫的断肢上安慰:“他不会怪你的。过几天我们带着婷婷一起去看他吧,都这么多年了,也应该让她看看方叔叔的模样了。你如今过的这般安逸,我相信老方他一定不会怪你的!我想,你过得这般也一定有他的守护。找合适的时间,我们全家一起去感谢他,好吗?”
赵治松点点头,他那搂着妻子肩头的手臂也随着对兄弟的那一份思念搂得更紧了。
………
回到家,谢珊已经在家准备好一桌子菜了。
方心訸捂着肚子,看到母亲准备的菜,她就按捺不住了。
洗完手,迫不及待地挪开椅子吃饭。
“你这次回来,跟家名说了吗?”
方心訸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眼神不自然地回应:“说……说了。”
“那就好。”谢珊给女儿装了一碗鸡汤,“那么累,东西肯定没吃好吧。”
“美国那些东西真的不是人吃的。”方心訸夹着一条上海青,“还是上海青好吃。”
谢珊笑着说:“这是你霞姨种的,很好吃吧。甜不甜?”
方心訸颔首:“甜,很好吃。”
“这一次回来就歇一歇,哪里都别去。”
方心訸提出一个请求:“妈,我能去看看爸爸么?”
谢珊摸着女儿的头:“好,你去看看吧。最近妈很忙,你去跟爸爸说,跟爸爸说一声对不起。”
“没事的,爸爸能理解您的。”
“小訸。”谢珊看着眼前的女儿,“你买的富贵竹,妈妈收到了。”
方心訸看着谢珊,嘴里还吃着上海青:“妈,您喜欢么?”
“我都说啦不要破费,真的。妈妈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完成学业,回来好好继续深造,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你和家名一切顺利,那就好了。”
家名,谭家名……
我现在回来了,你想我么?
方心訸想到这,内心的孤独又开始滋生。
在飞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内心深处都在苦痛。
方心訸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在等待。
她不敢忘记,也不愿意抹去旧时的记忆。
那右手钻心的疼痛,她是一点也不敢跟妈妈说。
因为这右手,她足足疼了一周也没去上学。
所幸那几天学校任务不多,她利用周末两天时间把课程和作业都给补上了。
方心訸刚吃完饭,她的电话响了。
电话那一头是慕容蔚。
“心姐,你回来啦?”慕容蔚在电话那一头很兴奋,“你真的回来了么?”
“你不用上班呀?”方心訸笑道,“重案组不忙?”
“我现在在户籍科。”慕容蔚挠挠头,“前阵子负伤了。我妈拜托了老江,让我调过去了。”
“哪受伤了?”
方心訸内心很紧张,现在身边的人无论谁受伤,她都非常紧张和焦急。
“没事,就是不小心大腿骨折了,现在好很多了。等回头好了,我还是会回重案组的。”
慕容蔚在电话那一头像是成熟了许多。
一时之间,俩人都沉默了。
“心姐,你这次回来多久?还走吗?”
“我八月份还要回去的,还有两年学业呢。”
“名哥……那边,你有消息吗?”
方心訸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慕容蔚也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方心訸屏住呼吸,“你都没有,更何况我了。”
“也是。”慕容蔚并没有怀疑,“毕竟名哥那个人,总爱报喜不报忧。老江说了,黔中的警局总比我们这忙,所以不跟我们联系也很正常。但我觉得,他多少也要跟你联系吧……”
方心訸望着窗外发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觉得要把自己最好的一刻留给我们,自己默默地忍气。”
“心姐,我很快放一周的年假,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方心訸笑道:“你一个做警察的,确定有年假吗?”
“我都兢兢业业干了这么久,我新年都没放假呢。老江其实一直想放我的假,不过我一直都在攒着,因为我想着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
方心訸迟疑了一下,又说:“你想去哪?”
“玉龙雪山。”慕容蔚直截了当,“夏天去玉龙雪山,是淡季。”
“嗯……”
方心訸突然想起了那篇番外。
雪山真的能预知,真的能有看见过去和未来的能力吗?
那可是意气风发的陈铭生,那可是专心致志的杨昭。
“姐,我不强求,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你有别的地方想去,可以告诉我,我可以随时请假。”
方心訸看着书桌上中间的四个小孩子照片发呆。
四个小孩坐在公园里摇摇马的座位上,同时转过头看着镜头。
其中方心訸和江止的手上还有一根没吃完的碎冰冰。
照片是江涌拍的,题目叫【四小无猜】。
中间的小男孩,一双带着单眼皮的眼睛黑漆漆的,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
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眼里全都是泪水。
“姐?”
慕容蔚只感觉对面有一阵又一阵呼吸声,但没有一句回应。
“嗯,我在。”
方心訸吸了吸鼻子。
“姐,你是不是还想带着什么人?”
方心訸思考了一会儿:“我想带。但是你可以吗?”
“带谁?”慕容蔚的警惕性很高,“不会是那个马先生吧?”
方心訸强扭着一丝笑:“我带他干嘛?我闲得慌吗?”
慕容蔚的心一阵烦躁:“别带他!前阵子他来所里找名哥,我看他那个样子像个暴发户,拽的样子二五八万的,看着谁都像是欠他了。我真不知道名哥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马冲家确实有钱,但他绝对不是暴发户。
方心訸中学时期就知道马冲为人,但她不会轻易评论。
“我带我和名哥的小妹妹去,可以吗?”
这一次到慕容蔚沉默了。
方心訸数过了,这一次足足三十秒。
“可……可以。”
方心訸感觉慕容蔚心里有事。
第六感告诉她,慕容蔚的事情和谭家名绝对有八成关系。
因为谭家名从小到大都少不了所谓的各种劫运。
尽管他长得不英俊,不帅气,但有着很神秘的魅力。
上至家属院老爷爷老奶奶,下至比他们小很多的小朋友,无人幸免。
很大的一点,那就是谭家名出了名的脾气好。
不止脾气好,而且为人还特别善良和淳朴。
普通这个词在谭家名眼里,那只是说给外人听的。
方心訸不愿意他就这么普通,但她又想他变得独一无二。
她心里默默祈祷着:愿天下,早日无毒。
………
回来一周后,方心訸跟随赵家人一起来到了烈士陵园。
方心訸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自己刚入读本科的时候。
那会儿她在母亲的安排下穿着白大褂,拉着母亲的手,一步步上了台阶,一步步走上了父亲的墓碑。
母亲当时对着父亲的墓碑说:“岭峰,小訸考上医学院了。”
如今再来,周围的植物像是换了一轮新。
但她还是记得那条路怎么走。
赵治松难得拄着双拐,问着方心訸:“小禾苗,你爸爸葬在哪呢?”
赵治松只知道方岭峰原来的地方。
后来方岭峰被组织表彰为烈士换了地方,他们那个时候已经搬家许久了。
方心訸捧着一束父亲最爱的红月季,眼神盯着最上方。
最后,方心訸的眼睛看回了赵治松右腿空空的裤管。
“叔叔,您会不会累?”
赵治松摇摇头:“不累。心訸,你带叔叔去!”
廖敏还打算扶着丈夫,却被丈夫拒绝。
“小敏,你让我走上去。”
方心訸曾经数过这个石梯,一共五十八个阶。
她脑海里全都是陈铭生所说的一半烦恼。
方心訸咬咬牙:“叔叔,上面抖,让婷婷和阿姨扶着您吧!”
赵婷也说:“爸,听小禾苗的吧,好吗?”
赵治松依旧倔强:“不行!以前再苦再累,我们多少山也爬过了。以前天山我们四个都爬过,更何况这个小地方。”
说完,赵治松拄着两根拐杖,开始往前挪动着。
赵治松示意:“心訸,你在前面带路。”
方心訸背对着他们,但她握住红月季的手更紧了。
后面还有赵治松喘气和拐杖的声音。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赵治松硬是撑着一条腿,靠着一双拐杖走了上去。
赵婷心疼地给爸爸擦汗:“爸爸,可惜我不是男孩子,要不然我绝对背着您上去。”
“你要是儿子,我更不愿意了!你想我被你背着上去,你方叔叔看见了肯定说我了。说你看看我女儿都走上来了,你还靠着儿子?”
赵婷急得冒火:“爸!您真的是……答应我,配假肢好不好?”
赵治松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声音也高了:“你嫌弃老子了是不?老子配假肢,碍你的眼了?”
赵婷被爸爸那恶狠狠地眼神吓到了。
廖敏及时安抚丈夫:“婷婷也是顾及你不方便……”
方心訸捂住了赵婷的眼睛。
廖敏低头拉着丈夫的衣角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我警告你,你的气可以冲我撒,但我恳求你不要伤害我们的女儿。”
赵治松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他显然是忘记了。
警告、恳求、我们的女儿。
廖敏继续说:“你这辈子欠我们的,你还没有还。”
赵治松的手握着廖敏像是更紧了。
赵婷继续拉着方心訸往上走。
方心訸听到赵婷在哭。
很小声,几乎听不到。
嘴里还在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
上了一处后还有一段平路,方岭峰就安葬在最里面。
走在路上的时候,赵治松叹气:“我也不是故意的。”
“那你等会儿跟我们女儿道歉。”廖敏把一根拐杖拿在手里,“我都说了,你有本事冲我来,跟孩子撒什么气?她可是你的女儿,女儿!她为你好,你居然还不领情?婷婷好不容易好了,你又想她又回到解放前吗?赵治松,你是不是想跟我离婚?如果想,你最好一枪先把我毙了……”
“小敏!”赵治松握紧廖敏的手,“对不起。”
“那你得跟女儿对不起,不是我。咱们婷婷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只有这一群朋友是真心对她的。你看看心訸,她甚至连自己的爸爸都没见过,这些年跟着你们这群叔叔,她也很不容易。治松,我知道你要面子,可是假肢这个东西真的能帮着你很多。我们可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你看当时我都没嫌弃你什么都没有,直接毅然决然嫁给你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能让着我们母女俩一点呢?你所谓的大男子主义怎么就真的这么重要么?我告诉你,你这是欺负我,欺负婷婷,你可是一点也不讲理!”
廖敏的手很冷,跟她的心和言语一样,如今冷的透骨。
“我知道了。”赵治松语气平缓,“心訸和谢珊这些年也不容易。尤其谢珊,她一个寡妇……带大女儿培育成医学生,天知道她有多苦。”
“你知道我们苦还怎么不讲道理?你是不是想折磨死我们才开心?”
“不……不是的。”赵治松低着头,“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廖敏低头示意,“等会儿可不要再这样了。婷婷是我生的,是我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如果这都不心疼她,谁还疼她?要知道,婷婷是他们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父亲在旁看着出生的孩子。”
两个女孩已经在墓前了,方心訸拿着干净的布擦着墓碑,很仔细地擦拭。
方岭峰上面的照片还是他婚后的拍的证件照,很年轻,没有胡子,只有一张永远不变的青春脸庞。
身边的朋友都老了,带着有白发了,唯独他永远年轻。
“爸,我带着赵叔叔一家来看您了。以前妈妈总说赵叔叔没来过您的新家,现在终于来了,您看看,他瘦了没?”
赵治松看着兄弟的遗照,他眼圈都红了。
【踏万山峻岭,跨百丈高峰。——烈士方岭峰之墓】
【1965.03.03-1994.12.9】
赵治松只能微微弯腰,鞠躬了好几次。
“兄弟,老子没腿了,你谅解我哈!”
“兄弟,你要是真的惦记咱,就记得托个梦给咱们!”
“婷婷现在很好,你放心!”
“老子现在在幼儿园当保安大队长呢!”
赵婷从母亲拿着的袋子里,缓缓地拿出两个纸杯,拿出了一瓶红色的伊力特酒。
赵婷倒出了两杯,拿出其中一杯交给了父亲。
握住父亲手的那一刻,赵婷的鼻涕眼泪瞬间飙出来了。
“爸……对不起。”
赵治松替女儿擦眼泪:“老子没怪你。都是老子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方心訸默默地把酒倒满,她看着父亲的照片,暗暗祈祷:“爸,女儿求您保佑家名,让他一路顺利。平平安安回家,顺顺利利毫发无伤!这几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在想他!如果您发现他过得好,请一定要托梦给我……”
说完,方心訸拿起眼前的满满一杯酒,一口闷着喝了下去。
赵治松夫妇几乎异口同声:“心訸!”
廖敏知道这酒的度数:“心訸,这酒的度数很高的!”
“小敏阿姨……”方心訸把身体微侧靠在父亲的墓前:“我想爸爸了,我真的想爸爸了。我爸爸的拥抱,一定很温暖吧。”
赵治松被这样的心訸给惊呆了。
这些年他一直自怨自艾,他根本不明白一个小丫头会如此细腻敏感。
或许他太在乎自己的断肢了。
就连身边人的七情六欲,他都忽略了。
廖敏一向冷情,所以她即使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也默不作声。
廖敏从来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表情,她只会静静地听着。
可是眼前的方心訸不同。
方心訸在忍,一直忍。
哪怕她妈妈从来不给自己压力。
谭家名最起码在妈妈肚子里还能听到爸爸的声音。
方心訸呢,家里对父亲的记忆,也就只有一张年轻的遗照陪伴自己和母亲。
因为谢珊怀孕的时候,是方家夫妇彼此最忙的时候。
就连谢珊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怀孕,更何况方岭峰。
毕竟夫妻俩都是对自己的事情迷迷糊糊的人。
廖敏走上前,轻轻地说:“好丫头,不哭,不哭啊。”
赵婷看了看爸爸,示意他:“爸,您可以给小禾苗一个拥抱吗?”
赵治松看了眼方心訸,他拄着拐杖,一点点朝着方心訸走过来。
“小訸……”
赵治松看着廖敏怀里的方心訸,方心訸的脸因为喝了一杯酒,脸被涨得通红。
“赵叔叔,对不起。”
“丫头,这有啥的?”赵治松替她擦着眼泪,“想爸爸了对吗?”
“我没有一天不想爸爸的……我小时候都很羡慕家名他们,凭什么他们有爸爸,我没有。因为我不敢跟妈妈说,我怕妈妈伤心。如果妈妈难过了,我就更难过了;甚至我会自责。”
赵婷的手还在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角。
她望着遗照上的方岭峰,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对于这个想法,现在可能或许不是很现实。
风还在吹过这树林里每一处角落,沙沙作响着。
落叶轻轻地在地面上跳跃,很快就到处飞舞了起来。
“不要自责丫头,那是那个毒枭的错,跟你没关系。”
说到这,赵治松默默地摸着自己的那条断肢。
廖敏安慰着方心訸:“别怕,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婷婷和阿止、小名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嗯?”
赵治松示意她:“孩子,爸爸在这呢。”
方心訸看着赵婷,赵婷的示意她没问题。
方心訸一把抱住了赵治松,大声喊了无数次爸。
那声音很大,而周围的环境像极了混响,一遍又一遍的在山涧里回荡。
赵治松身上有着父亲应该有的烟草味,也有着独一无二的洗衣粉的味道。
方心訸闭起双眼,仿佛好像是自己的爸爸回来了。
他穿着母亲用洗衣粉洗的干干净净的警服,身上还有着一股未烬的烟草味,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很独特,又很难忘。
她闭起双眼,默默地觉得父亲就应该是这样的。
有着厚实的肩膀,灰白的头发,或者还会戴着个不知名的眼镜。
就像妈妈说的,像个高中的古板历史老师。
就像爸爸还在她耳边轻轻地叫着她:“小訸你别怕,爸爸永远在这。爸爸永远在这,守护你和妈妈!”
还有几年,她就要跟爸爸同岁了。
她的心里,像是有着一个声音朝着自己说话。
那是爸爸的声音!
心訸,爸爸永远在这。
永远永远都会在这。
爸爸在这守护妈妈,守护你,守护着大家。
所以你别怕,千万不要怕。
未来还在路上,终有一天会大仇得报。
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
只是这一天还没到,请一定要务必好好活着。
替爸爸好好再看几遍这世间四季轮回。
……
光亮还在身边照射,记忆还在深处徘徊。
故人已去多载,唯独旧人独影自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