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丽霞梦到了一张手术台。
手术台上,有个男人在前面接受抢救。
周围的医护人员正在全力救治,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是严肃刻板的。
手术台的灯光很亮,她的心一直在紧绷。
直到她听到旁边的心电图机响了,那条波浪线也变成了一长条线。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秦丽霞大喊:“东莱,东莱!”
她捂着腹部,地上有着越来越多的血。
那血越来越多,疼痛感也随即而来。
“东莱,东莱,我是姐姐!”
秦丽霞梦话喊的太大声,谢珊一下子醒了。
谢珊试图叫醒秦丽霞,发现她的手捂着肚子上的被子,冒着冷汗,嘴里还在不停地嘶叫。
“老谭,老谭……”
谢珊抓住秦丽霞的手:“丽霞,丽霞,我在这。”
秦丽霞的手慢慢缓解了下来,人也慢慢醒了。
谢珊打开台灯,看到秦丽霞的脸色苍白,还在周围找着什么。
“我孩子呢,我孩子呢!”
谢珊抓住秦丽霞的手:“小名出差了,你忘了?”
秦丽霞看了一眼谢珊,接着说:“我梦到我弟弟了。”
说完,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掩面哭泣。
“我弟弟……我弟弟……我对不起我爸妈。”
谢珊一把抱住老友:“别怕,别怕。”
其实她也很难过。
秦丽霞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在朋友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哪怕是知道秦东莱牺牲,谭国成生死不明,四位老人先后离世,她都一滴眼泪不掉。
因为秦丽霞觉得在朋友和亲人面前哭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秦丽霞并非冷血,而她都有一种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即视感。那几年,秦丽霞的生命里全都是黑暗。
弟弟出事的那一天,她在手术室外流下了一滩血。
老赵抱着她去产科的时候,只感觉她的身体下方硬邦邦的,还有黑乎乎的一团。
老赵在妇产科里拼命喊着自己妻子的名字,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廖敏恰好因为休息来找同事,所以她也在妇产科。
她刚好看到了丈夫抱着的秦丽霞,丈夫衣服上还有一滩血。
廖敏安慰秦丽霞的同时,不忘戴着塑胶手套去探秦丽霞的下处。
老赵发现她眉头一紧,还没等妻子吩咐,他就把秦丽霞临时带到一个空的病房。
廖敏带着几个护士赶着进去,也就半小时左右,他就听到了孩子的啼哭。
老赵此时已经软坐在门口,开始双手合十,不忘感谢老天爷。
廖敏给自己擦汗:“好在平安,这可是我第一次接生。”
赵治松此时人已经傻了,一时半会儿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妻子是儿科医生,根本没有实操接生的经验。
老赵握着妻子的手,全然不顾妻子的手还沾有血:“太好了,太好了……”
太阳已经冉冉升起,那一米美好的阳光射入了谢珊的梳妆台上。
秦丽霞淡定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装作没事人一样恢复如初。
秦丽霞上班比谢珊早一点,她对谢珊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谢珊拿着毛巾开始洗漱:“没事,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常想老谭。”
谢珊语气平静:“我每天都在想老方,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坚强……”
秦丽霞叹气:“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我们,好好活。”
谢珊和秦丽霞一起回到了学校,在学校吃了个早餐。
好久没吃学校早餐,谢珊居然有些怀念。
“这么多年,学校居然还是那些小米粥。”
谢珊用勺子望着稀稀的小米粥:“老李退休了之后,小米粥都变得不好吃了。”
秦丽霞挤出一丝笑容:“现在是小李。小李是老李的儿子,但他只做油饼。”
说起油饼,谢珊想起第二次跟方岭峰吃饭就是在学校。
方岭峰是来给高一讲安全知识的。
他那一天来得很早,学校还没几个学生,他就穿着警服来门口等负责老师。
很快,他就看到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影离他越来越近。
其中一个就是谢珊。
谢珊今天穿了一件白领子玫红色垫肩连衣裙,扎着两个三股辫,还在和旁边的秦丽霞开玩笑。
直到校门口,秦丽霞示意了谢珊。
谢珊看到了眼前的方岭峰,他这一次没戴眼镜,模样依旧不苟言笑,穿着一身军绿色警服。
就跟天安门下面守护红旗的小战士一样。
他的左手手上还拿着一个不大的公文包,随着他的姿势,就跟一条直线一样站的很笔直。
见她们来了,还朝着她们敬了一个礼。
秦丽霞问方岭峰:“你怎么来了?老谭呢?”
方岭峰回应:“昨天上夜班,现在在睡觉。”
秦丽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谢珊。
谢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自行车的两个手把,眼神还在不自然地看着方岭峰。
而方岭峰在这边,也在时不时看着谢珊。
见他穿成这样,谢珊不自然地问他:“你……你来做什么?”
方岭峰面不改色,开始跟谢珊平视:“今天高一开学有活动,我负责做主讲。我想……胡主任应该跟你们说了吧!”
谢珊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那你……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
谢珊做出邀请:“我们也没有,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
方岭峰看了秦丽霞一眼,秦丽霞笑着表示:“我就不用了。我负责高三,很忙。”
秦丽霞反应还是比较快的,骑车的速度堪比抢钱的摩的。
谢珊见秦丽霞骑走了,她又问了一句方岭峰:“要不要一起吃?”
方岭峰摘掉警帽,露出他刚剪的平头笑着回应:“好。”
谢珊码好车,拿着小白色皮包放在身前跟方岭峰并排走在学校的路上。
因为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所以学校并没有什么人。
周围的环境郁郁葱葱,阳光稍有一层难有的亮色摄入了楼上某处的玻璃窗。
自打上次,谢珊再也没有跟方岭峰见过面。
其实暑假里谢珊一直在想方岭峰,但她没有说。
反倒是秦丽霞,秦丽霞经常去警校男生宿舍玩,还不忘跟她说方岭峰养病的事情。
食堂还有段路,方岭峰走得很慢,也很紧张。
“方……方警官。”
谢珊停在原地,方岭峰也停在原地。
“怎么了?”
方岭峰语气平缓,但平缓之中带着一丝不安和紧张。
“我……”
谢珊抬头看着他,像是恢复了不少,她又害羞地低下头。
方岭峰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不忘摸着自己头上的伤:“嗯,好多了。”
“嗯,那就好。”
突然,谢珊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又硬又软的地方。
很踏实,里面还有扑通扑通的声响。
只见方岭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眼神温柔细腻,又带着一丝忧愁。
“那你怎么不来看我?如果你来了,说不定我好得更快!”
谢珊愣在原地,目光跟他平视。
“方警官,你没事就行了,我何必去看你。”
方岭峰捂住自己的胸口:“虽然没事了,但我心有事。”
谢珊才不管他这些豪言壮语:“那你去看病。”
方岭峰一把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心脏前:“心病还需心药医。”
谢珊抽开方岭峰的手:“我是生物老师,不是医生。”
“那也是差不多。”
谢珊的脸颊已经很红,还不忘语气平缓回应:“差很多。”
方岭峰几下就跟上来了:“我今天给高一主讲,你来不来?”
谢珊说:“我本来就是高一组的,你说我来不来?”
方岭峰绽开笑容:“我得找我的负责老师,你带我去?”
谢珊语气淡漠:“可以。但前提是我要吃早餐!”
方岭峰掏出几张餐票:“我请。”
谢珊瞥了一眼方岭峰:“上次你请是因为那是你的地盘。这一次我请,我们学校是不用你们局里餐票的,我们是用颜色券的,你这些没用。所以请你赶紧收起来吧……”
方岭峰问她:“你们这有没有红油抄手?”
谢珊停了下来:“你有病啊,在学校点菜?”
方岭峰开始结巴:“难……难道,没…….有吗?”
谢珊的目光温柔且明亮,但她的嘴角还是不停地上扬落下。
她像是嫌弃,又像是无语,更像是傲气。
接着,谢珊的脸色慢慢红了:“这里是迪化,不是巴蜀。你要是想吃,我回头给你包。”
方岭峰更欢喜了:“是吗?”
谢珊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没功夫理你了,我肚子很饿了,我要吃早餐。”
说完,谢珊直直地往前走,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到了食堂,谢珊见到了秦丽霞。
秦丽霞只拿了两个烤包子。
因为高三有早自习,所以秦丽霞准备回高三办公室准备备课了。
食堂人不多,谢珊领着方岭峰坐在窗边,说是等她一会儿。
由于穿的是军绿色的警服,方岭峰的回头率总是特别高。
他坐在窗边,看到有很多学生从旁边宿舍一个个走出来,穿着校服,手里还捧着书。有些在聊天,有些在背诵,还有的在拿着课本打对方的头……
青春真好。
可惜他并没有这么好的青春。
他的青春期里只有打骂声伴着哭声和自己的怒斥声。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当自己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青春正好的样子。
饭菜香味扑鼻,他的面前已经有了一份好吃的早餐。
托盘上有油塔子、油饼、麻花、巴尔萨克、烤包子和两杯豆浆。
谢珊把一杯豆浆插上吸管递给他面前,自己不忘拿着油饼撕开一半。她把另外一半偏大的交给方岭峰,一边说:“快吃,等会儿胡老师来我还要带你去见他。”
方岭峰咬了一口巴尔萨克,看着对面的谢珊。
谢珊一边吃油饼,一边吃巴尔萨克,一边喝着豆浆。
她一边嚼的同时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
谢珊用手擦了擦嘴:“没什么,主要是我今天第一天教重点班的课,有点紧张。”
见她用手擦嘴,方岭峰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条白色手绢,双手递给谢珊。
“用这个吧,上次忘记还给你了。”
谢珊伸手去抓,然而方岭峰死死地抓住了。
“方警官……你!”
方岭峰的手越来越往上,最后抓住了谢珊。
“叫我名字。”
他的语气又变得冷漠和严肃。
她下意识地害怕,还在往后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他去观察的地方。
“方岭峰,请你还给我。”
方岭峰力气本就比谢珊大,他突然松开,结果把自己眼前的豆浆弄倒了。
一时之间,裤子上全都是一股香浓的豆浆味。
好在豆浆属于温的,不至于烫伤。
谢珊及时站起身,来到他身边及时蹲下给他擦,不一会儿就擦干净了。
谢珊无奈,又把手帕给他:“给你用。”
方岭峰扬起笑容:“怎么又给我了?”
谢珊无语:“怎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没啥好事。”
多年以后的谢珊每次回忆起这句话的时候,她满满地懊悔遍布在自己的全身,甚至还有在对女儿的悔意里。
如果她多说点好话,多软下来一点,会不会方岭峰就不会牺牲了。
她其实也是一见钟情他的。
但她不想让他把一辈子都搭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负担太重,他的心思很缜密,甚至把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留给了自己的母亲和谢珊。
方岭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电影票:“周五跟我去看,我就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事。”
这电影票像极了一份沉重的任务,重重地砸向了自己。
……
一品红工厂门口,民工已经越来越多了。
周围还有几个人在维持秩序,王归早和谭家名在一旁抽烟。
“就这样的公司还有人来,真没劲。”
谭家名叹气:“也不知道他们进去之后,还会不会后悔当时做出的决定。”
王归早冷冷地说道:“人为了钱,可以杀人可以放火,甚至可以灭门。你敢说,你不爱钱吗?”
谭家名确实不爱钱。
又或者,他对钱的态度很漠然。
见人群有些少了,王归早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王归早插了一个空,一把把谭家名拉到身边。
“老板,我跟我兄弟来报个名成么?”
眼前的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皮肤干燥,头发灰白,下嘴唇下方有个小疙瘩。
男人给王归早拿出两份表:“认字不?”
“认得认得!”王归早接过表,“要填写什么?”
男人声音很雄厚:“上面有字,你瞎啊?”
谭家名在旁边锤桌子:“你好好说话成么?”
男人不管他:“爱谁谁,你以为你谁啊?来我们公司,要的就是能力。就你们俩这样的,我一点也不想要了!”
男人的身体一晃一晃的,谭家名留意到了他胸牌上的字。
王归早继续用着所谓的‘人设’继续理论:“凭什么啊,我报名表都拿了。”
男人把笔啪地一声放在桌面,钢笔随即开始滚落:“我告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钢笔还有一秒就要掉落的时候,谭家名把笔抓住了。
最后,谭家名把笔放好在桌面上。
谭家名不顾一切拉架:“哥,哥,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就在刚才,谭家名看过王归早的身份证。
王归早的身份证比他大两岁,他确实得叫哥。
报名处旁边有空闲的位置,他们俩一前一后坐了下来。
看着谭家名的字,王归早说:“你字太飘了吧。”
王归早拿着桌上的蓝色圆珠笔,开始装模作样地在写着个人资料。
王归早一边写一边小声地问:“我问你,你生日写的是真的不?”
“不是。”谭家名看了一眼自己的假身份证:“我的出生年份,我老婆的月份,我的日。”
【1994年4月2日】
王归早却说:“这是我的真实日子,你要给我记住了!”
谭家名一直怀疑王归早是抱着牺牲的决心去完成这个任务的。
直到王归早说了这句话,他才更加坚信这是真的。
王归早家里没人了。
所以就算他牺牲了,也没有人可以等他的抚恤金了。
王归早把身份证交给谭家名:“记住,老子叫这个,生日是这个。”
【1991年6月6日】
谭家名轻笑道:“叫这个名?你也爱听古风歌啊?”
王归早无语:“是朝夕的朝,不是朝代的朝。”
谭家名也把他身份证亮出来:“那你记得我这个。”
王归早更加无语:“你还说我,你的名字也很搞笑。”
“这名字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对方叫我,我就相当于想起她了。因为我后脑的问题,我真怕哪一天把你们都忘了……”
王归早做出‘难怪’的表情:“怪不得你总吃药。”
写好表格,谭家名望了一眼自己假身份证上的自己。
不比王归早照片里痞气的模样,谭家名的模样很青涩。
那是他考驾照那一年拍的证件照。
穿的是一件格子衬衣,五官很端正。
虽然身份证是新的,但他目前的脸色有一丝不知名的忐忑。
王归早见他发呆,拍了拍肩膀示意他:“走吧,兄弟!”
谭家名走到刚才桌子前,他不忘扫了一眼周边,看到了小卖部前点烟的风骚女人。
女人对他眼神示意,像是鼓舞,又像是魅惑。
谭家名走上前,把报名表交了上去。
还是刚才的男人,男人拿着他的报名表和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仔细核对。
哪怕是身份证下的那一串数字,也在有耐心地一步步核对。
谭家名不得不服一品红的谨慎。
能够做三十年那么长,全国都有据点,一定是有严格筛选的。
男人看了很久,最后又问了一句身后的人:“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身后的人接了过去,用着雄厚的嗓音说:“长得还行,就是不知道曹哥能不能喜欢。”
谭家名觉得那身后的声音很耳熟。
由于阳光刺眼,谭家名并没有看清那个声音的主人。
声音的主人身材硬朗,穿着灰色背心,灰色背心衣尾别进了牛仔裤里。
男人接着说:“成哥,如果您觉得合适……我就先放着了。”
由于刚刚的事儿,男人直接把王归早的资料放在一边了。
谭家名见王归早的资料被放走了,他说:“怎么把我表哥的资料拿走了?”
男人说:“他刚刚惹着我了,我没必要留。”
谭家名无奈地说:“我表哥比较冲动,我替他给你们道歉就是了。”
那个叫「成哥」的男人说:“阿虎,你不是缺打手么?我觉得刚刚那个小伙子挺适合的。”
“对对对!我表哥以前练过拳击,还在拳击馆打过工的。”
见到男人把王归早把报名表收入他的报名表上面,谭家名这才松了一口气。
谭家名搞定好一切就去找王归早。
王归早在墙边靠着抽烟,不忘说:“刚刚碰到刘姐,刘姐让咱们俩注意安全。”
谭家名笑道:“我见到了,她那个女装也太明艳动人了吧!”
说完,他把揣在裤兜里的矿泉水打开喝了几口。
此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嘴里叼了一根烟。
王归早拍了拍谭家名示意他。
“像是找你的。”
谭家名沿着王归早的手指看去,男人越走越近,让他想起了昔日在警局工作的时候。
最后,男人停了下来。
男人像是不认识谭家名一样朝着他们伸手:“你好,我叫秦至成。”
王归早握了上去:“您好,我是王朝,这是我的兄弟。”
秦至成又把手转向谭家名。
不比刚对王归早的严肃,秦至成面对谭家名的时候脸色稍稍轻松:“你好,我是秦至成。”
谭家名想都没想,直接握了上去:“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