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名望了一眼筑城飞机场上的电子屏幕。
【天气多云,0-4度,外带西南风。】
谭家名拿出手机的时候顺带掏出了那张纸条,按照电话联系了过去。
电话响了三次才通。
对面是浓浓的黔中口音:“你好,我是王归早。”
“我是谭家名。”
“小谭是吧,我等会儿给你个地址,你就按照这个地址来找我,我住在2312。”
“好,到时候见。”
几乎同时,谭家名的短信提示音也响了。
谭家名叫了一辆出租车:“师傅,麻烦去一趟这个地方。”
谭家名把包紧紧地攥着,望着前面的景色。
还好在机场及时换上了羽绒服,所以不至于太冷。
到了酒店后,他直接上了23楼。
走廊一个人都没有。
谭家名从军旅包里拿出一顶黑色鸭舌帽戴在头上,随后敲响了2312的门。
门很快就开了,但对方微微把门开出一条缝隙,不忘问了他一句:“襟怀凄爽秋将半。”
谭家名直接回复:“落叶萧萧菊欲华。”
“你知道不知道这首诗谁写的?”
谭家名早就准备,淡然回复:“胤禛。”
门打开了。
谭家名直接进来,不忘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大概三十岁,跟他一样是浓眉单眼皮,头发还染了酒红色。上半身穿了一个黑色的半截短袖,下面穿了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
男人嘴里还咬着一根烟:“你睡里面那张床吧。对了,晚上你起夜不?”
谭家名回复:“不起夜,也不磨牙。”
“我也是。但我呢,呼噜声比较吵。”
男人帮谭家名把包放在床上,接着就躺在床上抽烟。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谭家名。”
男人恢复普通话:“我叫王归早。归来的归,早上的早。”
谭家名吃了一惊:“你普通话怎么说那么好呢?”
王归早吸了一口烟将其吐出:“我是滦平人,你敢说我普通话不好么?”
谭家名听到这,觉得自己真的太普通了。
王归早听不出他的口音,只好问:“谭家名,你哪里人?”
王归早把烟掐灭在床头柜,接着枕在手臂上。
“大城山。”
“那你没有那的口音啊,我记得我上头不是说你会一口流利的大城山话吗?”
谭家名轻咳润嗓,随即说出一口家乡话:“我说的也不错吧。”
王归早把左腿踩在床上:“谭家名,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谭家名伸出一只手说:“那你能给我一根烟吗?”
王归早从自己床里给他扔了一包新的。
王归早不忘多说一句:“火自己划,用火柴。”
谭家名把后背靠在床头,先把烟咬在嘴里,接着用左手点燃一根火柴,最后不忘右手护着火。
见烟被点开,谭家名才回应王归早:“有个妈妈,还有一个老婆和丈母娘。”
王归早惊坐起来:“不是吧,你上头真狠。你都结婚了,你的上司还放你出来呢?你老婆没怀孕吧?要是怀孕了,我真的觉得你上头可以去死了!”
“那你家呢,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王归早无奈之中还夹杂一股不知名的愤怒:“没有了。我爸常年喝酒没啥作用,自己没钱还要抢我上学的钱。我妈妈没抢过,反而我爸就一下子我妈气死了。还好我奶奶留了个心眼,毕竟最起码我爸不敢跟我奶动气,要不然我怎么能当警察?我刚上学的时候,我爸就酒驾没了,我奶奶因为一激动也没了。一年前,我们抓住了一品红的漏网之鱼。我上头选了三个人聊天,其中一个就是我。我能听懂她的意思,她是想派人去做卧底。我想毕竟一品红这个组织全国都有据点,如果能铲平一个,回头死了也值得,最起码光宗耀祖。反正我也没啥亲人,我就主动请缨了。毕竟那俩小子,一个有老婆刚当爸,一个刚有女朋友还挺稳定的,那俩拖家带口,我可不一样,我一个人可轻松了。”
王归早语气全程轻快,显然已经早就积极面对了死亡。
谭家名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侥幸。
谭家名吹出一口烟:“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爸是谁、叫啥甚至他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警务人员,在一次案件里生死不明了。我妈等了他差不多三十年,我以前总想跟她说别等了,他要是回来早应该回来了,干嘛还要痴呆呆地等。但我也没说,毕竟我也不能跟她吵架。”
二人几乎同时叹气,感受着彼此的人间疾苦。
谭家名看着王归早的模样,又问:“兄弟,你这做了也有七八年了吧?多大开始做了?我看你的模样,好像挺有经验的。”
王归早上扬嘴角:“哪有那么多,充其量都是新人。对了,你出门前写遗嘱了没?做这个活,百分之九十回不来的。”
遗嘱……他没写。
但他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录音。
谭家名说:“没呢。我都没来得及跟我老婆道别……”
“那你老婆也不容易。”
谭家名说:“对啊,她是医生。”
“医生啊!”王归早的眼神开始慢慢变得焦虑,“既然是医院的,我有个事儿求你帮忙。”
“你说。”
王归早开始变得吞吞吐吐,手里的手机被他打开了无数次。
“其实我也没写遗嘱。但是呢如果哪一天,我是说哪一天。我牺牲了,我是说我牺牲了。你呢,帮我去周台子村找村长,村长姓杨,算亲戚的话是我的表伯。你就带着我的抚恤金给他。记得,那个老头子肯定不会要会拿。你说是二狗子拿去搞村里建设的,请求了一个同事转交的。毕竟我家的事儿基本上都是他给我全权负责的,所以我得回报。”
房间非常安静,王归早奇迹般没有打呼噜。
即使安静,但也丝毫没能影响谭家名。
谭家名一直默默地念着:“周台子村,杨村长……”
他刚准备闭眼,就听到了王归早在叫自己。
王归早睁开眼,又说:“晚上的话我上头过来,你好好听她教你一些事儿。我这上头人还不错的,你跟她多学学。我已经打听好了,一品红开始在周一招人,到时候我拉你一起去报名。你资料准备好没有,别到时候出岔子。”
谭家名示意他放心:“没问题的,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谭家名打算先眯着眼睡一觉。
刚刚在机场,他其实一直没睡着。
王归早看到谭家名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的只剩下了一条黑色的裤衩,裤子在一旁耷拉在床边,左腿还不忘搭在右大腿上不自然地抖动着。
王归早站起身,把他的那条长裤扔到他的脸上:“你先躺一下吧。睡完觉就去洗个澡,六点的话我上头就来了,在别人面前,你可别穿那么随便。我上头很严格的,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造次!”
谭家名觉得王归早多虑了:“不都是大老爷们儿嘛,有什么好着急的?”
王归早笑道:“我的上头是女的,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重案组副组长了。她身手倍儿牛,她可是国防科技大学的。”
……
方心訸到波士顿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早在香港中转的时候她就买好了手机卡。
方心訸把旧的手机卡换了下来装入密封袋,最后放入了书包。
罗根国际机场的电子钟显示的是2点14分。
方心訸来到洗手间内间,数了数母亲放在书包留给自己的美钞,一遍遍数着。
转机了两次,其实她眼皮子在打架了。
在飞机上,她一直都没有合眼。
她打开手机地图和搜索框,仔细找着附近能住的地方。
最后在纸条地址附近,找到了一家还算可以的旅馆,
从小到大,方心訸的安全警惕性极高。
她坐上出租车,用着流利的美式口音跟司机交流。
来到旅馆,她用护照订了一间房。
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但需要160美金,而且不含税。
她先是掏出两百美金给前台工作人员,接着在手机备忘录里开始记账。
方心訸给妈妈发去了一条微信,说是到了。
【到了就好,你赶紧洗洗澡睡觉。】
【妈,想我了没有?】
【想了,你刚走我就和你爸爸想你。】
换做别人,看到这句话一定瘆得慌。
可方心訸不一样,方心訸看到这句话只剩下了感动。
【霞姨那边怎么样了?】
【都好。】
【嗯,我先去洗澡了。我这天太晚了,我看天气还要下雪呢!】
【晚安宝贝。我去上课了!】
微信联系完毕,她又打开了自己手机语音备忘录。
方心訸趴在床上,把有线耳机的耳机孔插进去,听着里面的内容。
“心訸,是我,谭家名。”
“因为我觉得信写不够,那我就说在这。”
“其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可能会结巴,希望你不要嫌弃。”
“心訸,感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在我心里,其实我一早就认定你了。”
“有些话,我只想告诉你。”
“你还记得不记得上次那束花?我看你很喜欢,我就告诉你在哪买的吧。在幸福路,我看过了,这里的花很新鲜很划算,你应该会喜欢的。你不会开车,坐公交车的时候一定要认准,别坐过站了。地址呢,我写在信里了。”
“另外……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们爸爸除了江叔,还有另外一个好兄弟吗?”
“是赵叔叔。你问方姨或者我妈,她们都知道。”
“他们年初就要搬过来了,你和你妈妈说一下,让她和我妈多去帮助一下。其实……我不太敢跟我妈妈说,因为我妈妈那个人一说了肯定着急忙慌。你就让你妈妈跟进一下,搞定了再叫我妈。他们夫妇俩住在咱们两家中间的门栋,102。”
“赵叔叔没了右腿,我希望他有多一些家庭温暖。江叔告诉我,他们花了毕生精力给女儿读书,所以……我想让四兄弟重新聚在一起。这样的话,你爸爸也会很安慰的。”
“我还有很多事……都想跟你说。”
……………
一场语音听完,电子表的时间刚好显示在三点半。
方心訸简单洗了个澡。
睡在冰冷的被子里,方心訸因为时差睡不着。
但她还是关上灯,努力让自己睡着。
记忆里,她想起了那一场雨。
记忆里,她想起了耳畔里的温柔。
想到这里,她又把身旁的枕头抱得更紧。
“柔情蜜……意……意一到分开……开之后,留下来更……更多凄怨。又相见……见还心愿,痴恋……生生……生生……生世世难断……”
方心訸的眼泪慢慢滑落,掉入了雪白的枕头上。
她坚信在机场见到的黑衣男人就是谭家名。
那身影看了近三十年,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他为什么要提早走?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也越来越困了。
这种困,像极了一场自我逃避。
早上七点,方心訸就起来了。
站在长镜前,她看着自己的身材。
她既没有前凸后翘,也不足够的倾国倾城。
可是谭家名喜欢。
他不会油嘴滑舌说她漂亮,也不会油腻腻叫自己宝贝。
认识他们的人里都说她有一种文艺范。
方圆型的脸型,自然的双眼皮,脸干干的。
她看了一眼麻城的天气,今天是个晴天,最高温15度。
对着镜子,她换了一件白色打底衫和黑色呢子大衣外加一条蓝色的牛仔裤。
她的头发在出发前,母亲帮着她剪短了一些。
从小到大她的头发都是母亲修剪的。
母亲曾骄傲的对她说:“你爸爸的头发也是我剪的。”
只有在提到父亲的时候,母亲的模样才会变成一个少女。
母亲年纪轻轻守寡,一个人带大她,还不忘照顾她的奶奶。
方心訸听过父亲的故事。
父亲是个可怜人,从小跟随奶奶改嫁,奶奶成天被继爷爷打,即使有了他们俩自己的孩子,继爷爷对父亲依旧不好。
但父亲要强。
为了奶奶一下子考到了燕京人民公安大学。
父亲考到了人民公安大学,把奶奶接到了燕京,从此再也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
母亲本有回巴蜀有更好的机会,但她为了父亲留了下来。
年纪轻轻的漂亮女人,就这么为了爱留在了那片父亲所说的荒原里。
但在方心訸眼里,迪化是一片绿洲。
有着爸爸妈妈奶奶,有着谭家名。
方心訸拿出手机,联络了纸条里的小姐姐。
电话那一头很快接了。
小姐姐很热情,说是很快来找她。
方心訸又把小姐姐的微信加上了。
由于方心訸加微信有看对方头像的习惯,所以加了小姐姐后,她同样的把头像给打开了。
小姐姐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姐姐大概四五岁,穿着碎花短袖配着兔子小裤子。小姐姐的头上还扎着两条可爱的小辫子,跟她一样也是方圆脸,正坐在木板凳上朝着右边方向坐着吃棒冰。
方心訸觉得小姐姐穿的衣服花样很眼熟。
她仔细回忆起小时候穿的衣服,全都是母亲自己扯布在家做的花样,外面是买不着的。在夏天里,她总穿着母亲做的碎花花样短袖或者长裙子在家属院里和三个小伙伴疯跑。
大家都说方家小姑娘的衣服永远是潮流第一线,因为方家媳妇做的衣服很是好看,即使没了丈夫还是把女儿和婆婆的衣服做的永远是好看和干净的。
这是母亲做的花样,怎么小姐姐会有……
过了二十分钟,小姐姐打来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在楼下,所以她可以下楼了。
方心訸没有过多想,说不定人家也有个好妈妈呢。
方心訸拿上行李在一楼check out。
刚走出门,一眼看到了出口不知道几手的银灰色雷克萨斯轿车停在门口。
车里走下来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和杏色连衣裙,双手戴着一副露指的白色手套,一股不怕冷的样子从车里的副驾驶座那处跑了下来。
对面的女人跑步的样子很滑稽。
虽然穿着裙子,但跑步的样子像一只小黄鸭。
也就是这个动作,方心訸的童年记忆突然被打开。
一个年少时遇到的人和如今的女人形成了一个走马灯,开始在她脑子里来回穿插。
女人先是搓搓手,然后把左手的手套摘下,并伸出左手跟她打招呼:“欢迎来美国小禾苗。好久不见呀,我是走叉叉,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