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第六话 软化
“你莫要觉得我烦,有的事还要从头说起。”
“不知道你从哪来,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南海有一片海域,叫覆陆蛟域,存在于海底几千年,那里由蓝蛟主事,而蓝蛟一族是我的家族。”
“我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我的父亲母亲并不相爱,为了家族子嗣的传承才被迫结合,他们想要的是儿子,可我是女儿。我落地那日,没有人将我抱起,所有人默认要抛弃我,将我丢在一座小院子里自生自灭。家里有位老仆家中方得一子,但家中变故突生,无处可去,见那院子只我一个,便住了进去,他们心软,将我同她家中的孩子一同养大。但是,我长大后,原身却不小心露在他们面前,他们说我不祥,要将我卖出去。”
“我是条白蛟,而我的家族都是蓝蛟,我成了异类,成了不祥,成了奴隶被卖进了那片海域专供富人取乐的醉红楼。被关进漆黑的屋子里是真的会让人失去生的希望,但那屋子里有窗,我看得到月光,所以我才有了生的希望。”
“我拼命想办法逃离,整整五十年,为了能活下去,他们给我的各种痛苦我都只能忍着,可就在我要跑掉的时候,我父亲追了过来。”
“整个家族算上旁支有三千人,父亲带来围堵我的便有半数还多。我父亲站在最前面,第一个拿手里的剑指着我,一口一个畜生的叫着,我不应,他就冲过来那把剑就悬在我的头顶,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仿佛我再一呼吸,这世上边没有了一我这么条白蛟。”
“但我没死,我母亲站在我身边,她阻止了父亲的动作,她抱着我哭,唤我‘孩儿’,第一次我被母亲抱住,我想我的母亲总是要爱我的,我跟她回了家。”
“她给我起了名字,叫鱼杳;她给我准备了新衣,红色的很漂亮;她给我准备了好些吃食,各种我不曾见过的山珍。”
“她骗你的。”相柳还是开了口,在鱼杳一句话说完顿住的时候。
“是,她骗我的,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戏。鱼杳,我是有多么多余,让他们连给我起名字都是‘无影无声’,那红衣是嫁衣,他们为了利益要把我嫁出去,可哪里是嫁,我连贵妾都算不上,可却有成箱的金银珠宝和无数邻域的地契送进来。他们为我寻的人家并非要让我进门,而是要蛟身上的宝贝,更要白蛟的鳞片和蛟皮。”
鱼杳说着缩了缩身子,双臂环住膝盖,将自己抱紧了些。她早已哽咽,却强忍着泪水,不肯落下。
“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相柳也没见过女子在他面前哭成这般,更没见过这样多的惨剧都发生在一个女子身上。
“用药,我刚出生时进的那院子是个废弃的药方,里面有很多遗弃的医书,我从小就是看医术长大的,为自保做了很多迷药和毒药。趁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迷晕院里的人跑了出去,我无处可去,才一路北上,到了这里。”
“北海没有城镇,医者也少得可怜,我在北海游荡,见到能救的便救了下来。所幸,他们被我救下后愿意帮我,会时常告诉我何处有宝物或是草药。我便会去陆上寻些药材,练成药丸或是药汤去买,攒了银钱,再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回来。你看见的这座这片海域独一份的宫殿是我自己用买来的材料建造的。”
“其实在我拥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之前,我觉得世上再无人比我还惨些。后来,我拥有了我想要的东西,明明觉得很不真实可依旧相信自己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之一。”
“但是昨天,守在南海的覆陆蛟域附近的暗线传回消息,我的父亲死了,母亲也跟着去了,他们留下的遗嘱除了家产和家主之位的继承,竟额外加了一条是要寻回家中遗失的大女儿。”
“可是他们哪里是要找回我,他们会要我身上的每一处,却绝对不会要我这个人。”
鱼杳已经从哽咽变得有些泣不成声,她不受控制得流泪,也不受控制得哭出了声音,她耸着肩膀将自己埋进手臂间,也不管身边人是什么反应。她一向也不是愿意将自己经历的事说与别人听的人,她虽不吝啬开口,不吝啬分享,可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与人分享的事。
可是她今天实在崩溃,今日消息落在她耳中的时候,那点可怜的关于家人的记忆在她脑海中重演,撕扯着她的心,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扯碎。所以她想出来走走,本想一个人出来看看,却在看见相柳修炼的时候,心软了下来,等她回神,已经将衣服扔给他叫他出门了。
方才的月亮与那些和黑夜实在太过相似,她没控制住情绪竟直接流下泪来。她怕自己太过失态才说了实情,却没想到身边这人没走,甚至愿闻其详。
在鱼杳说起自己的故事的时候,相柳转头看她一眼,眼神便再也挪不开。这是第一次,相柳仔细端详鱼杳的模样,也是第一次,盯着她如此出神。
鱼杳皮肤白皙透亮,像是要随时消散在海中,她身段比小夭还纤细些,身量又高,衬得她更匀称些。小巧的脸被拖在掌心,大概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端正匀称,尤其是一双蓝黑色眸子如盈满一弯清水,清澈温柔,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如宝石般漂亮。平日里那双眼睛满是生动的笑意或怒气,今日那双含泪的眼睛无论看像什么都像是看向爱人一般的含情。总之是一副明眸皓齿,丰肌秀骨,蛾眉螓首,玉面朱唇的瑰姿清逸之态,比他从前见过的女子都要动人几分。
就连小夭之貌与其相比,她也毫不逊色。想到这儿,相柳又觉得鱼杳和小夭一点都不一样,她们虽然都是一副古灵精怪,胆大聪明的样子,却又是全然不同的。鱼杳无论在经历还是言行举止上,都与他更为相似些,但鱼杳的身上却永远带着希望,一份他不曾拥有过的对自己的能力绝对信任的底气。
她不像阳光,却像月光。
鱼杳被海水环抱着,一股灵力在她身边流动让她慢慢呼吸顺畅起来,眼泪也只在眼眶中,她这才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开口:“我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愿意说说自己的事么?”
“你想听?”相柳不擅长安慰人,却只能偷偷用灵力帮人顺着气,让她舒服些,又在她抬头时收回手。
“荣幸之至。”鱼杳笑了笑,撑着下巴望向相柳。
相柳用寥寥几句将自己的六百多年来的经历讲完,没有讲小夭,只讲他这条旧路坎坷的九头蛇。
“也是命苦之人,这么多年走来,你定是吃了许多苦的。”鱼杳转过头去看相柳,那双冰雪般的眼底是深深掩埋着的化不开的苦涩。
“都会好的,你看,后院的花要开了。”鱼杳偏过头,看向那片青黛种出来的海花,因为品种比较特殊,只半天变生了芽结了骨朵,“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相柳。”相柳沉吟片刻,才开口。
“相柳,是所有九头蛇妖的名字,却并不是独属于你的名字。为何不为自己起名?”鱼杳没看他,只看着这遥远海面上晃动的月光。
“从前觉得,并无意义。如今却是习惯了。”相柳提起自己的名字,眼中各种情绪尽数散开,漂亮的眼中变得空白。
“那便祝你不负情思,与相爱之人永远相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