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和方承意的矛盾,已是明面上的不融了。
与其说是进宫接受贺喜,倒不如说是一场鸿门宴。
从宫门到长街,再到正殿,十生微没有看到一个在外服侍的人。
一直默默走到正殿外的宫廊,才有一个太监赔笑脸走着出来。
“奴才参见侯爷、夫人。”
方承意并未正眼看他,海公公向其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拍拍尘土,跟随在身后一同进殿。
十生微深吸了一口气,金銮殿上传来一股檀香,似乎刚才还有议论之声的大殿在二人到来后就静了下来。
她警觉的用余光不停地查看着身边掠过的每一个人,方承意依旧傲然于世,大步流星的走向赵佶。
赵佶端坐在龙椅之上,身穿华丽的龙袍,头戴冕旒,面容严肃而庄重。
光看赵佶的面容,十生微难以想象,这等人居然也追求长生不老之术,残害百姓,置苍天于水深火热中。
“臣方承意,携夫人参见皇上。”
方承意不卑不亢,低头拘礼,十生微稍稍倾身,并无下跪之意。
海公公站在赵佶身边,挤眉弄眼怒道:“大胆!初次面圣,竟不行大礼!”
十生微抬眼看着海公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公公是在说我吗?”
海公公气的眉毛飞起:“你!”
十生微直起身子,眼神来回在赵佶和海公公之间流动:“我们西夏,跪神,跪佛,跪苍天,跪大地,从不跪人。敢问皇上是何?”
赵佶一反常态笑了:“不错,口齿伶俐啊!朕说呢,你今日迟到,真是有了夫人,高兴过头了。”
“臣惶恐,竟不知因自己的婚事,让整条州桥街封锁不得出入。”
此言一出,海公公眼神闪烁不定,活生生将未尽的话语吞了回去。
赵跃然往前跨了一步:“侯爷何出此言?”
显然,此等大事连骠骑大将军赵跃然都不知晓。
自上次在西湖被赵跃然围剿后,方承意再也没有什么大动作,赵跃然也没有在追究,二人各退了一步。
“侯爷真会说笑啊!”
柳阖珍抢先一步打断了赵跃然。
蓝色官袍在枢密院柳院士身上,再加之肩宽腰细的身材和眸如朗星,齿如编贝的面容可谓是相得益彰。
柳阖珍笑意相迎:“今日小儿与内人梳洗后,才告知家父要去州桥街樊楼吃小笼包。小儿特地说,今日是侯爷大喜之日,樊楼作为侯爷常去之处,必有彩头。这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说封锁就封锁?这可是冯道司的管辖之地啊?”
冯衍一听柳阖珍提到自己,如临大敌,颤颤巍巍跪了下去,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赵佶和方承意的暗斗,说了那是打赵佶的脸,不说那是打方承意的脸,无论是谁,他都得罪不起。
“皇上……臣,臣惶恐……”
柳阖珍不打算放过海公公,提点着其他大臣:“王太傅,不知今日您的孙儿可有去玉珍书院上学?”
王淼虎躯一震:“他有没有去,臣不大……”
柳阖珍摆了摆手:“王太傅,这皇家书院可马虎不得啊。”
王淼斜横柳阖珍一眼,真是倒霉,临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赵佶的笑脸很快就沉了下去,今日本就没有朝堂要事,他要做的就是召集文武百官想让方承意在此出个丑罢了,没想到反而让柳阖珍反将一军。
“行了。”
赵佶龙颜微怒:“福海,可有此事?”
“皇上……”
柳阖珍并不想给他狡辩的机会,直击要害:“海公公或是年岁大了,记忆不好,侯爷可不会因此而记恨您。”
海公公脸上那两块肥肉晃得跟什么似的,咬牙切齿道:“老奴不中用了,还请侯爷多担待担待。”
方承意也没乘胜追击,拐了个弯:“可见,州桥街是入不了海公公的眼呢?”
福海吓得腿都麻了,赵佶眼睛里闪烁着怒火,声音如同寒冰,让人不寒而栗。
“还不滚下去。”
赵佶正了正身:“今日本就是大喜之日,只要没误了好时辰,都不碍事。来人,设宴。”
余下的都是觥筹交错身影,排队敬酒的,商谈要事的,十生微安安静静的坐着,偶尔有她需要配合的场面打打圆场。
“参见夫人。”
十生微扭头,是刚才在殿上为方承意解围的柳阖珍。
十生微感激不尽,虽然此时还不知道他是谁,连忙起身道:“初来汴京,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多谢……”
方承意把酒杯放下,抬起酒壶把柳阖珍的酒杯灌满:“柳院士的口才,汴京谁人能敌?”
“侯爷又拿我开涮!”
柳阖珍一饮而尽,和方承意一同坐了下去:“夫人的毅力,也不容小觑啊!”
想起方才在朝堂上的一板一眼,十生微也觉得自己硬气,换做是自己孤身一人,她铁定不敢这么干。
“柳院士说笑了。”
正午时分,太阳高悬于天际,其光芒炽烈而耀眼,十生微因为身体原因,又喝了些酒,很快就撑不住了。
柳阖珍道:“本就是答谢宴,你且带着夫人快些回去吧。”
方承意点了点头:“等信。”
柳阖珍帮着方承意将十生微扶起来,趁此机会将一张纸条塞进方承意的手里,小声凑近耳旁:“才高鹦鹉赋,春暖凤凰楼。”
蓦了,俨然又笑着:“恭祝侯爷新婚大吉。”
直至太阳落山,夜幕低垂,十生微才悠悠转醒。
一个年级稍小,但却机灵的女子走了过来:“夫人,您醒了。”
听声音不是丝芜,十生微睁开疲惫的双眼道:“你是谁?”
“我是侯爷新指派来伺候夫人的,侯爷怕丝芜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您叫我澄莺就好了。”
“丝芜呢?”
“丝芜姐姐在后厨熬药呢。”
十生微松了口气:“侯爷不在府中吗?”
“侯爷公务在身,刚把夫人送回来,又返回宫里去了。”
十生微揉了揉像团浆糊一样的脑袋,今天在宴席上明明没喝多少,不知道为何醉的厉害,身子也乏,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澄莺倒了杯水给十生微,聊了几句,丝芜就回来了。
二人服侍着十生微将药喝下,吃了些粥,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动静。
方承意推门而入:“先退下。”
澄莺知道他有要是相商,拉着丝芜便下去了。
“侯爷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吗?”
“我手头接到重案,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东极海。”
“东极海?”十生微顾不得身子不适,惊坐起来,“去多久?我能去吗?”
方承意让她躺下:“来回一月,你想去东极海?”
十生微频频点头:“对,我想去一趟碎梦,我有东西落下了。”
“是你和燕公子共同的东西吧。”
十生微叹了口气:“侯爷真是洞察一切。”
“可是你的身子?”
“我不会耽误你的行程的。”
她意志坚决,再三恳求方承意下,终是同意了。
她这一次去,是为了拿回属于二人的流光花。
“这流光花呀,就长在碎梦门的山崖上。因为它有异香,颜色又好看,门下弟子多不擅于言辞,若是对人一往情深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时,就效仿祖师爷,在山崖上摘下一朵流光花,将它种在浮光窟内。待花长成,有的就送给心上人,有的则由于各种原因滞留于此。”
如果燕无归真的去了碎梦,此行一去确保了他的安全,身体也会好得快一些。
如若没有,拿回流光花,也算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心有所念,所念皆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不知此行方承意是怎么告诉赵佶的,听闻柳阖珍也同时动身了,只是去往的并不是东极海,而是十生微的老家西夏。
不过去往的路途是真的崎岖坎坷,水路和陆路交叉着来,气候变化多端,莫说是十生微,营中许多战士都有水土不服之症,实在难熬。
多亏了有丝芜和澄莺的照料,一路上解解闷逗逗趣的,血凝之症暂未复发。
来到镇海湾已是半月之后,在去镇海湾府邸之时,十生微再一次路过了当初从恶狼谷逃出来时,他和燕无归住的地方。
“停一下。”
十生微掀帘喊道。
马夫听令停下:“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见路边有糖炒栗子,丝芜,你去帮我买点回来吧。”
十生微下了马车后,思绪有了瞬间的恍惚,她往那地方一看,心脏便是扯住一般疼。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遥远,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流转得既缓慢又急促,让人难以捉摸。
回忆如珠帘般细腻展开,往事历历在目,在记忆的长河中闪烁着不灭的光芒,每一个瞬间都如此清晰,仿佛昨日重现。
恶狼谷重伤后,他们每一次肌肤的触碰,言语的交织,此刻纷至沓来,全都踩在十生微最柔软的心上,一路无虞的身体,突然受到了重击————
“唔……”
澄莺箭步冲了过去揽住十生微:“夫人!”
鲜红的血顿时喷在焦黄的泥土上,澄莺的这一声惊呼惊动了离得不远的宋尧队伍。
宋尧身影近了,连扶住十生微,招呼着所有人上车。
“再往前就是府邸了,夫人坚持住。”
十生微血凝之症复发传到了方承意耳朵里,她才躺下,随行军医就跟着来了。
军医诊脉后,还是老毛病,吃了几颗宁息丸,房里只剩下两人。
“怎么回事?”
十生微咳道:“既是故地,难免伤怀。”
“你这样子去碎梦?”
“拿到东西,总归有个念想。”
方承意黑眸似墨,浅浅的看着她:“我这几日有公务在身,你且等几日。”
“侯爷要去碎梦?”
“你一人出去,不好。”方承意顿了顿,“军中流言蜚语多,女眷更胜,被有心之人看到你独自出行,恐怕越传越烈。”
十生微佩服:“侯爷想得周到,我只顾儿女情长,险些将侯爷置于危险之中。”
“不说这些,保护你不受伤害,也是燕公子最想看到的。”
方承意和十生微一别,她就一直待在府邸,每日按时服药,无聊的时候出去逛逛,和下人们聊聊天,说说西夏的故事。
直到四日后,方承意归来。
去碎梦那日,澄莺在屋里头给十生微梳头。
“咱们侯爷,可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十生微看着盒子里的青钗问道:“怎么了?”
“夫人有所不知,侯爷从碧血营学成归来时,曾在碎梦修习过一段时间。”
“真的??”
这么说,燕无归和方承意还有着师兄弟的关系呢。
“对呀,所以侯爷才说要带着夫人去碎梦看看,那吟风崖上的流光花可是一绝呢!”
十生微道:“侯爷还有这段往事。”
方承意还是这样深藏不露,做事永远都是天衣无缝。
碎梦风大,临行前,丝芜特地给十生微披了一件披风。
“听闻侯爷曾在碎梦修习?”
“定是澄莺说的吧。”
“是。”
“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触景伤情。本候在碎梦时日短,这又是个极好的借口。”
谈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碎梦前。
十生微难得调皮:“侯爷此等重要人物都来过碎梦修习,我要是段掌门,得将此事宣告的沸沸扬扬!”
“如你所说,碧血营岂不是都被学徒踏破了门槛?”
二人相视一笑,如同春风拂过湖面,眼神交汇间的一抹暖阳,轻轻洒落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