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靖宇接过林继代万分抱歉塞给他的手帕，他擦干净脸后手撑着沙发坐了起来，果然在不远处瞧见了自家大哥。
他在沙发背后眯缝着眼睛，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笑眯眯点头哈腰的那个青年是唐家药铺的大儿子，埋头不语的男人是警察厅的厅长，抱着胳膊冷笑的那个是烟土贩子，拍手叫好的散着长发的那个男人是萧狼帮二当家孟山存。
“不愧是出国留学的大学生，就是比一般人明白事理，”孟山存竖起了大拇指，漆黑的眼眸亮晶晶的。
他向来讨厌鸦片，他最重视的一个下属就是因为长期吸食鸦片丢了性命，他对摧残人精神的东西厌恶至极。
“竹家也不是靠土发家的，阻拦这样的生意，对他又没什么损失。”唐家大儿子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对烟土贩子道。
烟土贩子狠狠咬着发黄的牙齿，却实在不敢说什么。
竹靖贤身上的确有股书生气，但是只有他们这些的人才能感觉出他身上不把人当人的漠然气息。
竹家的人之所以能干大事，也就是因为当家人都像眼前的青年一样。
烟土贩子砸了一旁没喝完的酒瓶子，转身愤怒离去。
“竹大少爷别生气，我再去叫酒就是了，”孟山存笑嘻嘻地主动去柜台开了一瓶酒。
“不了，”竹靖贤摆了摆手，斜着眼睛看向竹靖宇的位置，“别躲着了，跟我回家。”
竹靖宇从小就要面子，被发现了也不默不作声，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大哥这叫什么话？我就是来这儿陪朋友，什么躲着不躲着的。”
竹靖贤眼中的笑意幽深，“你还蛮有趣。”
孟山存也看见了他，有些诧异，“你怎么来舞厅了？不像你的作风。”
竹靖贤挑了挑修长的眉毛，“你们两个……”
“大哥，我与二当家之前见过面，在父亲的生日宴上。”竹靖宇轻描淡写道。
孟山存默契的与他打配合，“没错，竹小少爷看上去一表人才，很难让人印象不深。”
竹靖贤轻轻点着头，没有再问。
两人暗自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竹靖贤回头看了一眼弟弟，叮嘱道，“虽然是陪朋友，你也别太晚回来。”
“知道。”
竹靖贤走后，孟山存拉住了竹靖宇的手，“他没有欺负你吧？”
竹靖宇摇头，“那倒没有，毕竟我一个养子，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就好，你不是个惹人的性子，别让自己吃着亏。”孟山存给他拿了桌上的糕点。
竹靖宇没有道谢，直接吃了起来。
“话说你这个哥哥气场够吓人，难怪这么快就把竹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孟山存挤着眉眼，故意打了个寒颤。
“大家族即使一时没人，也不会运行不下去，”竹靖宇小口啃食糕点，“死一两个人都不会对它产生什么影响。”
“你在一些小事上可以照顾一下你这个大哥，但我不太建议你跟他走的太近。”孟山存不再跟他打哈哈，神情认真跟他道。
“放心，我不想和他太亲近，”竹靖宇说到这皱了皱眉，“虽然他在很多方面对我还不错，但是我莫名……对他有隔膜。”
“别忘了下回写信的时候小心些。”孟山存虽然和不少大家族的人打过交道，但是那都是背地里干的事，明面上的交流是不被允许的。
“好。下回别喝这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小唠叨鬼。”孟山存笑了笑。
他静静的看着竹靖宇同林继代走远，默默感慨自己和竹靖宇的地下友谊。
“得，我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孟山存有些嫌弃自己。
2.
“你要是再晚点还不回来，我就亲自跑去找你了。”竹靖贤指甲盖弹着手腕上的金表笑着说。
竹靖宇低着头，像是在抱歉，实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对不起，不敢麻烦大哥过来跑这一趟。”
“书背的怎么样了？”竹靖贤随口问道，他想着小宇出去玩，应该早把背书这件事忘干净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竹靖宇张口背诵起学的古诗。
一缕月光透过窗户钻进漆黑的屋子里，照在竹靖宇干净的的脸庞上，仿佛诠释着岁月静好。
“很好，”竹靖贤听完弟弟背完的古诗，又夸了一遍，“很好。”
竹靖贤站立起身，“对了，娘的照片你那有不少吧，我留着的那张揣在衣兜里叫水泡了。”
“嗯，我去一趟屋里拿照片。”竹靖宇身体微动，企图离开。
竹靖贤的一句话又不得不把他留在了原地，“林继代是你同窗好友？”
竹靖宇应道：“是，毕竟竹林两家是世交。”
大哥的问题总是很多，八成是因为不熟悉他而多次试探。
“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竹靖贤接着问。
竹靖宇伸手帮他收拾乱糟糟的桌面，将一本本散放在桌上的书整理好，听了这句话，顿了一下，回答道：“前些年换了张床，不小心被木碴子划的。”
“前些年，是前年的事吗？”竹靖贤慢悠悠道。
竹靖宇有些惊愕的抬眼，正好对上竹靖贤晦暗不明的目光，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出几分诡谲。
“不擅长说谎就不要说，我不喜欢，老实交代。”
竹靖宇靠近大拇指的位置有一道白色的疤痕，光打在上面有些晃眼，可见当初伤口之深。
“前年娘病的很重的时候，四姨娘借着我身体不好的缘由，不让我去看她，大太太也不管。”
竹靖宇说一段话停一下，像是被大脑深处的回忆牵绊住了口舌。
“一天半夜我偷着去找她，她已经瘦的不像样子了，因为太久没看见我，她太激动，握我手的时候没注意，长指甲扎了进去。”
竹靖宇见大哥面色凝重，没有继续逼问的意思，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他试探性的询问，“我去一趟屋里拿照片。”
“去吧。”竹靖贤摆摆手。
竹靖宇气喘吁吁的跑进屋内，用食指摩挲着床边一块木板的边缘，深深浅浅地按动，摸出四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那块用来遮掩的板子很薄，指甲往下一插便可以轻松抬起。
木板下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坑洞，高度同他竖起的手掌相差无几，里面有一叠女人的黑白照片和一个小指大小的金块。
他将照片从洞里拿出，取了一半捏在手中。看了几眼躺在洞里的小小金块，把剩下的照片放回它旁边，手按在木板上将其挪回。
他的手臂夹住照片，朝向大哥屋子的方向疾步快走。
他身后的房脊上不知何时窜出来了一只瘦长的黑猫，绿莹莹的眼睛淡漠的望了一下远处匆忙的人，跳下身去寻觅鼠留存下来的痕迹。
3.
“大少爷，郑老爷托信说请你去他家做客。”清晨，门口站岗的仆人冲屋里高声喊道。
“晓得了。”竹靖贤在屋里一边喝虾粥一边点头，并不在意外面的人是否能听见。
与他一起吃饭的竹靖宇挑了挑眉，“是凤尾巷里住的那个郑老爷吗？”
“也许可能是八角街的那个，织锦，你去问问。”
织锦垂头“哎”了一声，点着碎步出去，又点着碎步回来，“是凤尾巷的那位。”
“行，你下去吧。”竹靖贤放下空荡荡的饭碗，立身去木架上取衣服，听见竹靖宇轻轻来了一句，“恐怕是一顿鸿门宴啊。”
竹靖贤对着穿衣镜整理领带，“此话怎讲？”
竹靖宇抿了一下淡色的唇，斟酌道：“凤尾巷的那位爷是个极能敛财的主儿，如果他与烟土贩子有交往，估计是特意冲着你来叫板儿的。”
据他所知，大哥没回来的前一个月，那个邓老爷就在一只药股上投了一大笔钱，此“药”非彼药，正是一支有关鸦片的隐形股票。
“不是什么大事，就算在他的地盘上，他也不敢轻易与我动手。”竹靖贤明显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应对，回答的有些漫不经心。
那可不好说，能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吗？
竹靖宇捏了捏皱成“川”字的眉心，“总之小心些，我会叫其他人把屋子打扫干净。”
“成。”
竹靖贤出了屋门，竹靖宇在他背后小心翼翼的拿起扑腾着一只白鸽的笼子，对大哥的背影道：“我出去遛鸟了。”
“嗯，午饭前回家。”
“知道了。”
竹靖宇从兜里找出一串钥匙，没有先打开笼门为鸽子舔食加水，而是把笼子挂在只比他略高一点的树枝上，他用钥匙在笼子底下捣鼓，直到一声脆响发出——
里面赫然镶嵌着一把黑色锃亮的手枪！
他取下它搁手上掂了掂，藏进腰间，关上小木门。
他走到大院叮嘱仆人整理书房，让横尺带着鸽子出门转转。
他兀自走出宅门，独留院内寒风拂雪。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