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随着凛冽的寒风不断摩擦窗纸,几道夹杂红絮的冰水沿着窗纸缓缓流淌。
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齐刷刷跪在院子里,只有竹靖宇翘着二郎腿坐在铺着棉垫的门槛上,一双白而干瘦的手缩进新买棉袄的袖子里。
他两只胳膊来回敲打膝盖,实在等的无聊,吐出朵朵白雾,雾散去后露出一双散漫悠闲的眼睛。
竹靖宇不是竹老爷的亲儿子,但竹老爷却很宠他。
他小的时候被破布包着扔在了竹宅门口,三姨娘起了怜悯之心,把他抱了回来。
寒冬腊月他没有冻死,算是个奇迹,不过落下了病根。
竹老爷去世,因为竹靖宇的身子骨太差,仆人们担心他跪久了出问题 可这么多少爷小姐又不好单让他闲着,于是嘱咐他坐在这里等大哥回来。
竹靖贤是三姨娘的亲儿子,两人却没见过几回面。
他那大哥早早就出国留了学,在国外呆了好几年,他简直快忘了对方长什么样。
他深刻感受到了孤寂,三姨娘大前年的时候因病去世,现在竹老爷也没了,自己要想好好在这个家过下去,怕是会变得很难。
他隐约听见头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意识到雪块要掉下来了。
他连忙放下翘着的右腿,没等他躲开,一大块雪直接砸中他的脑袋。
他的眼睛被蒙了雪尘,眼前茫白。未待他反应过来,他头上的雪就被人细细地拂去。
“这么不小心,是哪位弟弟?”声音很温和,像一碗咸度适中的暖汤。
他直了直刚才没来得及挺立的腰板,“哥,我是竹靖宇。”
竹靖宇一边拍打衣襟上的雪,一边抬眼看面前的人。
对方的头发黑而亮,大概是擦了天河堂卖的发油,从蓝眼睛的洋人那里买的也说不准。
眉毛的颜色很浓,却不显得犀利;皮肤很白,但白不过他——竹靖宇的皮肤白的如雪,能清晰的看见下面本该隐藏的细小的青色血管。
大哥身上套着一件黑色西装,还打了红黄交织的领带,袖口的一颗金色的扣子刻着“贤”字,与自己身上穿着的青绿色长褂格格不入。
“爸走了?”对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竹靖宇喉咙哽咽了一下,点头道。
他自认为是个情感淡薄的人,但是现在的冷静是他前几夜的无眠痛哭换来的。
竹靖贤垂眸看了少年几眼,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他异父异母的弟弟,是母亲留给他的能亲近的人。
他们将会同在一个屋檐下,面对家里的种种变故。
竹靖贤不喜欢这个旧式家庭,但他舍不下自己的财产,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清高的人。
他摸了摸衣兜,掏出印着卷发美人的香烟盒,抽出一根点燃,叼在嘴里大口的吸。
“大哥。”
“怎么?”竹靖贤扭头问。
竹靖宇想要告诉他自己不喜欢烟味,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又不好开这个口。
他咬了咬下唇,叹出四个字。
“领带松了。”
2.
竹老爷下葬后,竹靖贤开始打理家中的各项事务。
他翻看账簿的时候,注意到他那个名义上的弟弟吃药所花费的银子。
虽然对于这个家来说不是一笔大开支,但他前不久刚了解药铺各项药的价位,自然知道这一个月关于药的花费可以买多少药。
竹靖贤一向身强力壮,从小到大吃药的次数没几回。他和这个弟弟相处下来,自然不由得感慨这世界上竟真的有用药养着的人。
“大哥,你的茶好了。”竹靖贤咬着毛笔——他其实用惯了钢笔,但显然这个家上下的人更看得惯他使用毛笔——他听见了竹靖宇的声音。
小宇一直在试图讨好他,毕竟他是这个家的当家人,是小宇的靠山。
想到这里他有些愉悦,接过茶后他嗔怪道:“家中又不是没有婆子仆人,怎么让你一个少爷亲自做这些事?”
“你是我的大哥,弟弟照顾哥哥是应该的。”竹靖宇一字一句道。
竹靖贤一碗茶下肚,算账的糟心一扫而空,看面前的账本也没那么碍眼了。
竹靖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忍不住问他,“爸走了,你有很伤心过吗?”
竹靖贤偏侧目光,正好与竹靖宇对视。
如果不是熟了的话,小宇怕是不敢这么问他。
他想了想,回道:“一点不伤心不可能,不过也没有很难过。”
竹老爷本人并不是很关心他这个大儿子,他不是正房出的,竹老爷娶小妾只是单纯为了要儿子继承家业,没有感情。
但是父亲把他送出了国,没有亏欠该给他的钱财。
竹靖宇默默埋下头,仔细将桌子上的茶具收拾好。
“生气了?”毕竟竹老爷对竹靖宇还是挺好的,可能是因为岁数大了,开始喜欢小孩子了。
“没有,”竹靖宇摇头,认真道,“你们多少年不见了,感情需要长久的陪伴才能发展的好,血缘羁绊在长时间的分离下就显得单薄了。”
竹靖贤翻动账本的手微微一顿,“你还挺明白事理。”
“大哥过奖。”竹靖宇淡淡道,端着放的整齐的茶具走到院子。
已经连日没下过雪了,可积雪仍是厚实的一层,有的地方走过去都踩不出脚印。
3.
“靖宇,去不去梦幻舞厅?”林继代用胳膊肘碰碰他。
“有什么意思?一群人在里面呜哇乱叫,吵都吵死了。”竹靖宇将桌子上的书本码好,整齐地放进包里。
“那多热闹啊!还是新开的呢,去看看又何妨。再说你上回迟到,书还是我帮你抄的,你陪我去,这笔账就一笔勾销。”
竹靖宇抿着嘴唇,到底应下了,“成,快去快回,我怕被我大哥发现。”
林继代哈哈大笑,挥舞胳膊拍他的肩膀,“不愧是好兄弟,走啦走啦。”
“我不喝酒。”刚刚坐到沙发上,竹靖宇突然来了一句。
林继代表示理解,“知道你身体不好,放心吧,我给你叫个橘子汁。”
林继代兴冲冲地跑上了众人聚集的舞台。
竹靖宇手肘顶膝撑着脑袋,舞厅里的香水味太重,争先恐后钻进他的鼻孔里,头胀的发疼。
橘子汁端了上来,他伸手打算拿,递水的姐姐面带妩媚的微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扫过他的手腕。
他这才打量着眼前的胭脂俗粉,五彩缤纷的灯光在他冷凉的眸里降了几分色度。
少年好像只是在看一只脆弱的空玻璃杯。
女人笑的愈发勉强,兴许是人多的原因,她的脸颊上淌下了两缕汗珠,裹着细碎的水粉。
另一边的男人大喊要水喝,女人像是得到了赦免,低头匆匆走了。
“太没情趣了吧你,”林继代刚跳完舞,凑巧瞧见了刚才的一幕,“白瞎了这一张脸,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女人吗?”
竹靖宇没有理他,周围的音乐声和欢笑声是那么喧闹,他隐隐间觉得自己与其他人隔了一层膜,既像窗纸那么薄,又像石壁那般厚。
他突然羡慕起了当年捡到他的三姨娘,那么大的宅子了,没有人陪着,是多么孤独的一件事啊。
“我想养一只狗。”竹靖宇没头没脑吐出一句。
“我劝你别,万一养死了还难过。”林继代闷了一大口酒,脸颊发红。
竹靖宇斟酌着,觉得自己也不太适合养动物。
他不像三姨娘那般细心,那是一个无论养人还是养植物都能打理的很好的女人。
她很爱笑,笑的时候旁边的花也跟着沾光添了颜色。
偶尔的皱眉是要给她远在国外的大儿子写信,为了几个想不起来的字而思考良久。她时不时会将墨汁滴在米黄色的信纸上。
他后来会的字多了,每当她写信就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等到她写不出字的时候帮她添写。
回忆渐渐褶皱破碎,一如那年他怎样努力照顾都无法挽回的朵朵月季。
忽然心痛。
他原来从未忘怀。
4.
竹靖宇晕晕乎乎的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无意识地挥舞胳膊,他碰到了搁在隔壁沙发的西装。
他抚摸到西装袖子上冰凉的扣子,睁眼看去上面有个“贤”字。
他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大哥怎么来这里了?
而且就在他旁边,大哥虽说现在不在座位上,但是他不知道大哥起身到时候有没有看到他。
天,大意了。竹靖宇刚好一会儿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林继代微喘着下了台,接过侍应生端过来的果汁,本想传给竹靖宇,看到他的脸色被吓了一跳,“我去,兄弟,你怎么了?”
竹靖宇紧绷着脸,面容苍白,“赌把运气吧,看看我能不能看到今天晚上的晚霞。”
“啊?”林继代手一抖,把大半杯果汁洒在了竹靖宇的脸上。
竹靖宇:“……”
他还能点再背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