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福满今年五十五岁,脸上的胡须很密,但都只有半寸的长度,因为常和外国人打交道的缘故,他成了较早剪去辫子的一批人中的之一。
此刻他正笑眯眯地吩咐仆人给年前的年轻人倒茶。
“竹大少爷今年二十一了?正是年轻有为的好年纪啊!竹家世代当官家大业大,别说有你这么肯干的当家人,就算是来个放荡子弟也不会在百年间坐吃山空。”
郑福满一个劲儿的奉承心不在焉淡笑着的竹靖贤,又拿起茶杯品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
“唉,又哪里懂得我们商人白手起家的苦,上有老下有小的难哪。”
“郑先生,”竹靖贤双手手指彼此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直视满脸堆笑的人,“您觉得我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让鸦片进入我的关辖地带?”
郑福满未料到他会单刀直入,反倒愣了一下,小眼珠四下转动,犹犹豫豫道:“这……难不成是因为……担心宛城百姓的身体健康?”
竹靖贤进门来就开始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笑了起来,笑的幅度剧烈到把旁边站立的仆人们都唬了一跳。
看来小宇多半也是这么想的。竹靖贤突然回忆起站在凳子上清理门前屋后房盖积雪的少年。
“要是砸到人就不好了。”少年背着手,在他的询问下如此回答。
他很快收敛笑容,看向疑惑不已打量他的郑福满,“看的出来,郑先生对宛城的内部结构不是很了解。”
这也好理解,郑福满居住的凤尾巷与法国租界仅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自然主要将注意力放在那里,且凤尾巷并不在宛城的范围之内。
他一字一句的分析道:“每个地方的经济脉络都与官家和商家脱不了关系,宛城也不例外,两条主要的经济脉络是在于卖烟草的周家和祖上是御医的唐家。”
“鸦片极易上瘾,如果我将它引入宛城,那么就会对周先生造成生意上的严重冲击,与周家交恶对我这个新上任的当家并无好处。”
“到那时瘾君子的家人十有八九会尝试用戒烟丸,戒烟丸要耗费大量的名贵药材,如果负责采药的人借机抬高药材价格,容易影响到唐家。”
“就现在的局面来看,鸦片的引入量主要在于外国商人。这样会导致一旦鸦片进入宛城,当鸦片数量少的时候价格水涨船高,两条主要的经济脉络也会被破坏的彻底。”
郑福满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这么说来,竹大少爷定是执意不肯引入鸦片了?”
“自然。”竹靖贤坚定道,他心里琢磨着郑福满肯定是与烟土贩子有勾结。
“那就请竹大少爷留在寒舍坐一坐了。”郑福满的表情倏忽狰狞起来,站的稍远一些的仆役听到这话拔出了枪。
场面显然对竹靖贤不利,竹家里有的枪是长土枪,是上一辈人进山打猎用的。竹靖贤做的准备仅仅是让身边两人带了弯刀。
竹靖贤面对十几只黑漆漆的枪口丝毫不乱,眨着狭长的眼睛笑了笑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2.
竹靖宇蹲身透过院子里的树枝缝隙去观察屋内的情况,他的手扶上了腰间藏的严实的手枪,遏制住自己翻栅栏进去的冲动。
对方人太多,自己又没有三头六臂,很难通过硬碰硬占到什么便宜。
他少算了一步,因为不能确定郑福满是否能真的动手,带了人的话不便,他只一人过来。
果然不能和疯子讲道理,郑福满这混蛋为了他那个侄子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看上去大哥应该没有惹怒郑福满,自己去叫救兵还来得及。
他躬腰踏着小步离开,上了大道后快速奔去了林宅。
兰裕书站在大树底下,抬起弯着的胳膊,盯着自己的小巧玲珑的西洋表看了许久。
他望了一眼竹宅紧闭的大门。
“过了四点有半小时了,他还没回来,看来需要帮忙了,”兰裕书目光幽幽,嘴角带着几分儒雅的笑意,“有风险也没办法,谁叫韩箬先生的画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他的身后围了一群人,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习武之士,就在他浩浩荡荡打算闯入郑家大门的时,他发现了另一拨人马,抢在他们前面冲了进去。
得,别人救他了,自己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兰裕书想到这里满是扫兴,拍了拍手对后面的人道:“看了大家伙白忙活了,大不了等竹大少爷出来后打他一顿出气就是。”
竹靖宇一枪崩坏大门上的锁,推门闯入,看见在大厅休息的郑福满和与十几个带枪的仆役,怒火中烧。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还抬手让身后众人放下了手枪。
“竹小少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郑福满故意拉长的声音道。
“大哥太久没回,我有些担心,过来看看。”竹靖宇冷笑道,“请郑老爷莫要挽留我大哥。”
“小少爷兴许明白,我是因为什么原因留下你大哥的,他肯定受了人指点,才知道我做的生意。”
郑福满笑出满脸褶皱,“发现暗股可不是常人拥有的本事,尤其不该是多年不出宅门的人有的本事。”
竹靖宇听了这话眼帘半垂,其间隐约闪烁着危险的细光,他毫不客气地拔出手枪,对准郑福满的脑门。
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郑福满看到枪时并没有十分淡定,不光瞳孔在颤抖,他的鬓角也已经被汗打湿了。
竹靖宇握住枪把的手指微微松懈,举起了胳膊仍然挺直,淡淡道:“你可得想好,如果你死了,你的侄子就没有人可靠了。”
郑福满眼睛猛然一眨的同时,嘴角抽搐。
见对方开始动摇,竹靖宇以一副劝解的姿态温和道:“他和我的处境不一样,我不是一无所有。但你要是死了,你的仇家怎么对他,我就不清楚了。”
“再说你不一定非要走贩卖鸦片这条路。我知道你的侄子生了重病,因为他搭进去了大半辈子的积蓄。”
“只要你放了我大哥,我不光可以让唐家那边给你免费提供药,还可以为你提供出行证,让你带着你的侄子四处转转。”
“你……不好好考虑一下吗?”
竹靖宇在某个瞬间,真的动过直接枪毙眼前的人带大哥回去的念头。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很蠢,毕竟郑福满现在还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
再说人活着才能作为要挟的筹码,顺带还能方便找到大哥。
一旦人死了郑家的仆人不管不顾,要和他们鱼死网破,对他们也是不利的。
“不要伤害我叔叔!求求你们了!”屋子的某一个角落突然迸发出响亮的童声,随即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把那个孩子拖出来。”竹靖宇冷冷地吩咐身边的人。
发出声音的孩子肯定是郑福满的小侄子,竹靖宇打算借机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别!别!我答应你,”郑福满强装的镇定一下子绷不住了,五十多岁的人了竟然急的红了眼眶,“是我冲动了我不该绑架你的哥哥我错了,你放过他。”
“我大哥现在在哪?”竹靖宇质问道。
“二楼西侧直走第三个房间。”郑福满连忙说了出来。
“我说的那些话做数。”竹靖宇丢下这一句后连枪都没得及揣回,咣当咣当跑上了楼。
3.
“最近给家里人置办的新衣服花了一百,两个妹妹的化妆品钱用了五十,看来这一个月开销还可以……”竹靖贤即使被困在屋子里,也不忘算家里头的账。
“大哥!”好像是竹靖宇的声音。
竹靖贤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紧接而来的第二声“大哥”直接将脑海里的想法打破。
“小宇你怎么会来?你难道不知道危险吗?”竹靖贤在屋里皱紧了眉头,语气里带了些急促。
“你别着急,我把门锁打开,你离门远一点,把耳朵捂上。”
枪声炸响,门摇摇晃晃地打开。
看着竹靖宇脸上写满了担忧,目光里是焦虑的灼烫,粗喘着的气息也是不稳的,竹靖贤突然觉得心脏晃了一下,有些麻麻的痛。
沉寂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刻有了动摇,像是埋藏数十载的酒重见隔世的阳光。
竹靖宇一反平时的小心谨慎,展开细长的胳膊抱住了大哥。
“我怕你出事,”竹靖宇说出五个字,觉得喉咙有些发干。“真是万幸。”
竹靖贤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没必要担心,自己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他与那些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不一样。
他很想问小宇,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过来,是不是想得到点什么。
“走了。大哥有没有兴趣尝一尝桥下的那家粥店,我从小就爱在那里吃。”
罢了。
与其问一些他根本不想问的问题,不如去尝试触碰眼前人不为他所知的过往。
夕阳未落,橙光仍长。
幼年时的炊烟袅袅再度萦绕在竹靖贤的身边。
如系在食指上久久惦念的岁月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