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很快步入尾声,在骆瑜的引导和帮助下,宋蓁的期末考试自我感觉不错,至少过年时应该不会再被一顿指指点点了。
骆瑜早早就站在榜单前等待,排名公示的时候,她一眼就找到了挤在角落的名字,年级五十名,倘若宋蓁高考前都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她可以够上A市的不少重点大学。
和她一起……
高二总被人看作是学生成绩的分水岭,上半学年结束,家长会也开得仿佛是什么重要战略会议一样,各科老师都要来班上高谈阔论一番,然后被家长围的水泄不通。
家长会的内容一般在之前就会和学生说明,所以在一星期的补课结束后,宋蓁收拾收拾东西就直接回家了。
开玩笑,谁愿意耽误放假啊。
宋蓁小时候对家长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总会站在窗口等着一结束就把她妈拉走,生怕被留下来“单独”谈话,或者被谁看出来她在学校和在家完全是两个样子。等小学毕业父母外出打工,把她留在h市寄宿学校上学之后,她就不再担心家长会了,也许是因为她不再是老师眼里的“种子选手”、重点关注对象,也许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远,连她妈都不太了解现在的自己……
一个下午,宋蓁连续换了好几个姿势打游戏,一直等到黄昏来临,窗外光影斑驳时,李慧兰才买了一大袋熟食回来。
李惠兰是前几天放假回来的,一回家就包揽了家里的家务活儿,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规律,宋蓁“理所当然”过上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帝生活。
但宋蓁一点儿也不愿意这样,在李慧兰眼里,自己好像永远都是过去哪个什么都干不好的生活废物。
厨房正对着夕阳,母亲佝偻着脊背切菜的背影投射到地面,延伸到昏暗的客厅,灶台上的高压锅嘟嘟嘟冒着气。
不知是不是宋蓁的错觉,她妈好像又老了一点。
宋蓁觉得惭愧,但她又说不出什么“我来帮你吧”这样的说辞,莫名觉得形象的转变会让两个人都感到无所适从。
母女心照不宣地延续着诡异熟悉又陌生僵硬的相处模式,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
“高二了少玩点手机,收收心准备高考了。”
“嗯。”
“我看你们班的班主任还挺能说,让我们家长不要去管你们学习,管也管不明白,你们自己心里有谱。”
“他还说不要老盯着孩子问成绩,多给我们做点好吃的才实在呢。”
“你们班上就没有你认识的,我看张子凡不是跟你一个小学吗,人家都进实验班了,他这次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没怎么关注。”
“那你们班那些成绩好的有谁啊?”
这些谈话来来回回都是老一套,反反复复在饭桌上上演,似乎他们之间的话题就只能围绕这些东西了,说少了又不知道说什么,说多了又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宋蓁驾轻就熟地打着哈哈,想了想,还是多了一句嘴,“我同桌啊,骆瑜,次次年级第一,她打算考A大。”
“你以前也想过考A大来着,我们多看好你来着。”
又来了。
宋蓁急忙岔开话题,省得她妈又拿过去那点取得的小成绩在这鞭尸个不停。“今儿开家长会你没见着她?”
李慧兰回忆了一下,摇头:“你旁边的座位一直都空着啊。”
诶?
宋蓁和骆瑜相处了一学期,但彼此都很少谈论自己的家人,见多了相亲相爱,和谐幸福的家庭氛围,她这样的显得有点奇怪。
倒不是因为对自己的爸妈不满意,而是对自己的责备,愧疚于自己长那么大还学不会和他们好好说话,总是不耐烦,惭愧于自己永远长不大,如果自己再懂事一点,就不会让他们操那么多的心了。
每次听到或见到那些可以互聊心事,一大家子在一起哈哈大笑,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发微信唠家常的家庭时,宋蓁总有说不上来的羡慕和羞耻,像是格格不入的异类,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自己。
是她对家人莫名其妙的排斥和冷漠,把自己隔绝成一座孤岛,抗拒他们进入。
在宋蓁一开始的印象里,骆瑜就是被她划分进了家庭状况好的阵营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宋蓁不愿意把这样的自己暴露给她。
可是现在,她想再靠近一点……
宋蓁抱着枕头盯着手机界面,纠结得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
怕自己想太多,又担心这样私人的问题会冒犯到别人。
想问她,但没有资格。
骆瑜坐在一家高级餐厅里,似是心有所感,打开微信界面,等了几分钟,见置顶的那人没有任何消息,设置好特别提示音,复又关上,和对面的气质成熟温婉的中年女性沉默地对峙着。
姜屿眠,她的生母。
面前的女人身形娇小,长相柔和,恍若一朵在古堡里被千娇万宠着滋养长大的白玫瑰,已经是四十多的年纪,却丝毫不见老态,举手投足间都是被宠爱浇灌出来的甜蜜富态。本该是一个享受清福的单纯女人,偏偏成了联姻的牺牲品。
骆瑜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姜屿眠了,在她日益模糊的短暂回忆里,这位母亲永远是憔悴的,情绪化的,每天要么是在花园里消磨掉大把时光,要么就是逼迫她训练各种各样的才艺,希望通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弥补当年留下的遗憾。
未出嫁前,她是人人艳羡的牡丹花,嫁了人,她依然是别人口中的金枝玉叶,但骆瑜明白,姜屿眠早就枯萎了,打理精致的美丽花园成了困住女人一生的枷锁。
夜莺哪怕被刺透了也仍要歌唱,庆幸的是,姜屿眠遇到了自己的玫瑰,她在婚姻里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另一位男性。
姜屿眠力排众议,做出了离婚的决定,十岁的小骆瑜给了当时事业上升,颇有几分家底的骆明辉抚养。骆瑜记得姜屿眠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冬天,天空扯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人惺惺作态,有人强做悲伤,有人恨铁不成钢,小报记者忙着多拍点照片传播豪门八卦……
姜屿眠穿了一身艳红的毛领大衣,深深地看了骆瑜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莺振翅飞翔,划破丛生的荆棘林,牺牲了家庭的理解,众叛亲离,自以为能收获真正的爱情,却不曾料到,故事中的夜莺最后付出了自己的心脏,把生命献给了玫瑰,死在了晨曦之前。
而那朵用夜莺鲜血浇灌而成的玫瑰,被无情地碾碎在车辙下。
果不其然,姜屿眠和那个男人只好了不到三年,无尽的争吵和对骆瑜的愧疚不断把她的热情淹没,但是她不愿就此放弃。
骆瑜推测女人最后想表达的是不舍和愧疚的情绪,但那时候的她不理解,每个人都要为他的选择负责,所以为什么要抱歉呢?但每次看到女人憔悴无光的面容和躲避她的身影时,巨大的痛苦混杂着快感,几乎要把她的心脏撑爆。
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骆瑜上次见到她还是两年前,再次见面,她们已经能坐在一起相安无事地聊聊天。
“放下了?”骆瑜扫过姜屿眠保养得当的双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已被拿去,留下一圈印痕。姜屿眠心虚,假装若无其事地想要挡住,听到女儿淡淡的像是早就猜到了结局一样的询问,犹豫着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把这段错误的折磨的过往坦坦荡荡袒露出来。
面对这个亲生女儿,她总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和骆明辉离婚之后,姜屿眠与季清拉拉扯扯好几年,终是落得一个曲终人散的结局,兜兜转转,她只是从一个坑跳进了另一个坑。
“这次来是想和你告别的,我打算过完年就去英国研学了。”去年有个教授找到她,姜屿眠犹豫好久,决定为自己换个活法。
姜屿眠没想到骆瑜会过来给她送机,少女出落地亭亭玉立,收敛了幼时锋芒毕露的锐气,整个人的气质都更为成熟沉稳,在她默默关注的那些时日里,女孩已经长大了。
骆瑜送了她一本笔记,摸起来有些年头了,更让她惊讶的是里面熟悉的娟秀笔记,是姜屿眠年轻时的字迹。
里面零零落落记录了她的少女心事。
1997年7月
“薛老师今天来中央剧院进行了芭蕾演出,她站在舞台上,所有的光都笼罩着她,那一刻,透过她的舞蹈,我突然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1997.8月
“我成功了,我考进了省艺术团,里面的前辈都很照顾我,每一天都充实又快乐。”
1998年
“这是我拿的第一个芭蕾奖项,虽然没什么名头,但这是我职业路上的起点,我一定能变得更好。”
……
1999年3月
“我的腿受伤了,虽然无缘这一次的留学选拔,但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都看到我。”
2000年1月
“父亲给我安排了和骆家小儿子联姻,我好害怕这会耽误我的芭蕾选考,他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呢?”
千禧年后,记录的片段越来越少,中间只有断断续续的和父母据理力争的场景,直到最后一段,写于2001年4月,她和骆明辉婚宴的前一天。
“我看过很多女孩儿,她们能随心所欲地追逐自己热爱的一切,是春天里放肆的花朵,浑身散发着自由盎然的气息,而我。”话只写到一半,末尾被墨迹打湿。
飞机上,姜屿眠已泣不成声。
她翻到最后一页,泛黄的纸张上只留了一行与她截然不同的用钢笔写下的遒劲有力的字迹,穿透了单薄的书页。
“拨雪见山,春意自在。”
祝你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