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色入窗,为昏黄的宫室添了一方皎白。
刘协搁下手中读过几番的《灵枢》,扶额轻叹。伏寿离宫已逾三日,自她去后便再不闻她的消息;然他困居偌大汉宫、无人在侧的寂夜尚长。目光稍偏,面前案上只有一块薄绢——这是前几日宫人抄送与他的那篇《假为天子策收伏后》。
其上只字几行,并非刺目的血字,仅是平正的隶书,却也足以触目惊心。
皇后寿,得由卑贱,登显尊极,自处椒房,二纪于兹。既无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谨身养己之福。而阴怀妒害,苞藏祸心,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昭,其上皇后玺绶,退避中宫,迁于它馆。呜呼伤哉!自寿取之,未致于理,为幸多焉。
他长叹,抬眸见不远处的博山炉尚自飘逸出丝缕的白,因起身上前揭去炉盖,将那薄绢揉作一团,掖入炉火中。白绢很快在迸溅的火星中焦黑,蜷曲,终于焚烧殆尽。
炉旁槅中,散乱地搁置着各色针线并一柄交股曲环银剪,在飘摇烛火中隐隐闪烁辉光。当日那柄银剪依例与其他杂物被送入宫中时,被伏寿一眼相中。待其余杂物被分派与各宫之后,刘协问起她缘由。伏寿指那银剪上雕纹笑答,妾见剪上所刻是梅花,那是如您一样生于凛冬而不凋败的花啊。
他又恍惚忆起,亦是这样一个寂夜,她执这剪、穿这线,细细为自己缝的那条玉带。
思绪回至当下,不觉间,那柄银剪已被置于掌中。他轻轻摩挲剪上雕得极精巧的梅花纹样,缓步踱回案前。
在冬日凌寒而开的梅,尚有暖阳沐身;可如今日已落,大约也到了那寒梅玉瘗香消之时。
身后忽而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没有通传。
刘协不必回头都知道来者是谁——何况他也不想。他只将那银剪攥于手心,而后将手隐于袍袖之下,另一手仍然取了《灵枢》来看。
来人踏入宫室,便止了脚步。宫中仍无人声,只剩书页翻动的声响分明。直至他读罢一篇,来人仍是一言不发。
刘协再度放了书。“丞相何故夤夜来访?”
曹操不答,徐步行至他身后,解了外袍披于他肩上:“臣该问陛下缘何夜半不眠。”
“书未读毕。”刘协答,同时抬手至颈后,将外袍以指微微挑离肩上。
曹操自然看得出那是“不必”的意思,却不紧不慢执了他的手放回案上,为他将那袍披得更紧些。“读书也应合时。再者,陛下既夜半未寝,多少也该添衣。”
刘协没有再去拂他的手。
——往日说这话的人是谁?是董太后,是伏寿,是他的近身侍从。
可如今这些人里,他还有谁?
“朕知晓了。”刘协再开口时,声音又沉下几分,“……想来丞相此行欲言,并非仅仅如此。”
曹操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将双手伸至他颈前,替他将那外袍系好,尔后沉声一叹,倾身于他耳侧,低低开口:“伏后今晨崩逝。”
话音方落,他明显听得身前人的呼吸难以抑制地粗重几分,却仍一言不发。
“诚愿陛下节哀。中宫不可空悬,臣请陛下早立新后。”
“中宫不可空悬”。
是啊,伏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坐上那中宫之位却包藏祸心的女子;大约他早有预料,或觉这宫中盯着自己的眼睛还不够多,因令三个女儿入宫为妃。
换言之,倘可为耳目、眼线,那中宫之位坐的是谁又有何干?
“中宫之位,横竖曹氏之女居之便罢,又何苦同朕讲?”一时语罢,他方知自己不觉将心中所想言之于口。
“……陛下?”仍同往日,那人口中征询的语气道出质问之意。
刘协偏过头来,却不看他,只望那博山炉徐徐升起的烟气。“……丞相且道,朕言谬否?”
倘或是在自己未及弱冠之时,才刚这一番失语便足以让自己震悚而不知所言。可如今自己年过而立,再不会如当初那般惶然无措了。
他很快察觉,那双为自己整理外袍的手渐紧。“今日是何人惹得陛下不快,以出此言?”
刘协笑而摇头,将袍上结解了,那外袍应时落下。他兀自起身,步向窗边。“丞相既不言错,想是默许朕言。”
言语间,袖中五指渐紧,银剪刃尖渐欲将掌心划出血痕。
“这天子之位,横竖刘氏族裔居之便罢,又何需是朕这般谋逆之君?”
天子,到底不过是当今丞相用以令不臣的棋子。这天子之位,又何尝是非他居之不可。
为这刘氏族裔孰人不可的大位,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哪怕他已经竭尽所能。终于,这偌大汉宫只剩他一人,他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也没什么值得挂怀了。
既如此,又何必再苟延残喘,受人掣肘,徒受摧折。
刘协想毕,右手缓抬,袍袖渐落,充耳不闻曹操鲜有的带了讶然的那声“陛下”。那银剪终于现于昏昏宫室之下,而后刹那抵于颈间。银剪寒刃之锋芒,直照彻曹操眼底。
他眼前的天子面上现出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天子终于发乎真心地面他而笑。只是那笑中,不是木然、悔恨或是自嘲,而仅仅是——
解脱。
“刘伯和!”
曹操几乎从不曾连姓带字地称呼刘协。然而今日他终于发觉刘协已经不年轻了,他终会有自己的决断,不会再因自己而踌躇、彷徨、惧不敢前。
不等他再作反应,被月色映得清白的颈上很快淋漓下道道赤色,那攥着银剪的手却仍径自将之渐陷渐深,直至彻底脱力下垂,随那身寝衣一同尽染朱红。
曹操没有来得及在那双手坠于地面前将人挽住。他最后唤的那声“伯和”,急急出口却又尽皆徒然。环顾周身,竟无一人——曹操入宫,向来先将宫人尽数屏退。
他即转过头向外高声道一句“宣御医”。半日,方有一婢女怯怯垂首入殿,惊见天子颓然于那方才入宫面圣的丞相怀间,颈间一柄交股曲环银剪,缓缓沥下血来。那剪上所雕瓣瓣寒梅,经朱红点染,栩栩如生。
翌日的相府终于没有等来新任中宫的册封之礼。苦候达旦,等来的只有黄门侍郎声泪俱下的一句——“宫车晏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