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史有一个毛病，若非特别钦慕的人，不会特别去读他的传/纪，所以我对于三国这段历史实是无知之至的门外汉，只凭喜好去了解与创作，因此以下只是一己只见，聊作参考，如有谬误，万望见谅。
我对于刘备的态度一如对诸葛亮一样，自始至终是钦佩与敬仰。但此前他的传，不曾读过。为免在下文有所误导，今日下午去读了《蜀书·先主传》，会在表达我的理解时同时摘录史料作为参考，希望能更为客观。
你觉得刘备的性格有些虚伪，这是难免的——如果只读演义，私以为刘备身上或许也倾注了罗老对他所追求的贤主的期望，因而对他的刻画显得太过完美而产生了反效果，或者你看到了一些杜撰的情节，确实容易对刘备其人产生误会。
我想，了解刘备其人，或许可以用他的谥号——“昭烈”二字作为引子。我在《逸周书》中找到了这二字作为谥号使用时的含义，私以为很能概括刘备一生的心志与行迹。
昭-昭德有劳曰昭，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
烈-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业曰烈。
一、昭德&秉德
这两条评价中皆有“德”字，足见此二谥极尽对君主德行之褒扬。很巧，刘备字玄德，亦有一“德”字。然则，刘备之德却是他最为后人议论质疑的一点，例如觉得他虚假伪善，不是真君子。
想知一人德行如何，先需摒弃后人所加虚妄之事。刘备为人诟病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之言、长坂坡怒摔幼子之行，皆未见于《蜀书·先主传》，应是罗老自行创编，并非真实。
而实际上，真实的刘备与演义中描绘的形象大有不同。例如，演义中刘备时常泣涕不已以表哀情，然《蜀书·先主传》载刘备不太喜欢多话，喜怒不形于色，应是内敛而有城府之人；又如，演义中张飞因督邮轻慢刘备，怒而鞭之，可《蜀书·先主传》载，怒鞭督邮的实则是遭督邮推病不见的刘备，又可见刘备性中刚勇率直一面。因此，可以概言刘备的性格远比演义塑造得更立体、更真实。
而刘备的品德究竟如何，只凭推翻后世谬言自然不够，还应当回到他本身的行迹来看。我在《蜀书·先主传》及其中裴注中摘了几个令人在意的片段，私以为从这些细节中，不难见刘备之“德”。
1.刘备对平民态度和善，虽不喜读书，却酷好结交豪侠。他担任平原国相时，抚顺百姓，深得民心。一个叫刘平的人向来轻视刘备（或许因为刘备早年丧父，与母亲织草席、卖草鞋为生），雇佣刺客去谋害他。刺客竟然因为刘备在平原的善治，不忍心下手，告诉刘备实情后离开。
可见刘备对百姓之仁，自早年初领国相一职时便有显现。他在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国相之时当然没必要装作怀有仁义——在那样的乱世，大部分人的选择是当了地方官就抓紧鱼肉百姓。这应是他与生俱来、秉行一生的品行。
2.后来，曹操攻打荆州。当时，刘备已经投奔了刘表，也在荆州。不巧刘表这时病危，和刘备说：“我的儿子没有才能，我死后，您可以自行执掌荆州大权。”刘备不答应。之后，有人劝刘备应下刘表的话，以占据一块安身之地，刘备仍然不同意，认为刘表在他危难败逃而来时接受他，自己却思夺刘表之地，实在是不仁不义之事。后来，刘表去世，荆州只剩幼子刘琮与其母族蔡氏，有人又劝刘备挟持刘琮和荆州官吏，南下攻取江陵。刘备回答：“刘荆州（即刘表）死前向我托孤，我若为此背信弃义之事，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刘荆州！”
两番占据荆州的绝佳机会，刘备皆因自己坚持的仁义原则而放弃。尔虞我诈的乱世之中，仍能不忘为人的原则，何等可贵！无奈有人或许又会觉得，这样做即是刘备自己拖慢了他成就大业的步伐。我只好说，当人只为了有所成就而活、而去追名逐利，把一切原则底线抛下，和只知追啖猎物的野兽有何分别呢？
3.刘备没有取荆州，荆州刘琮母族蔡氏尽是软骨头，荆州守军明明实力强大，其却因为惧怕曹操大军，很快投降。刘备得知时大吃一惊，要抵抗却为时已晚，只得率部撤离。刘琮部下及许多荆州百姓，都自愿跟随刘备逃难，足见刘备得民心之至；又或者，还有一个原因，是来征讨荆州的曹操，此前打下徐州后，竟然将几十万百姓屠杀殆尽，乃至于“泗水为之不流”。
残忍吗？简直是毫无人性！这是我当时在《魏书·武帝纪》时读到这段时清晰浮现的想法。这竟然是史载的事，而史官多是不喜欢夸大其词的。
所以，荆州的百姓太害怕他们在曹操大军的铁蹄之下，都沦为路边委积的白骨——他们宁愿跟着刘使君千里奔逃。
而百姓愿意跟随是一方面，刘备愿意收留与否，却是另一方面。据传当时跟随刘备的百姓有十万之众，严重拖慢了行军速度。人常说“兵贵神速”，这样的刘备无疑是会被曹操大军追上的。有人劝刘备放弃百姓逃命。刘备回答：“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
于是，刘备最终被曹操大军追上，有了长坂坡大战，有了逃亡之中抛妻弃子（这个是事实），有了赵云几进几出救下甘夫人和刘禅。
这样的刘备，其德昭彰，却深受误解，也曾有人无奈戏言道：“携民渡江伪君子，屠城十万真性情。”前半句指刘备，后半句说曹操。
所以，每当被问起更喜欢曹刘中的哪一方，我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每个人都向往群雄逐鹿的汉末三国时代，每个人都有英雄梦，可每个人如果当真穿越过去，很可能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为老百姓中的一位，我向往的当然是一位与民为善的仁主。至于枭雄，可敬，而当远之。
4.刘备临终写的遗书中，留下了流传千古的那句话，你我在小学课本上都背诵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唯贤唯德，能服于人。”不必说，在临终时留给唯一的孩子的话，自然是秉奉了一生的信条与追求。能说出这样通透之言的人，自然无愧于“仁德”二字。
讲完这些，谥法所言中的“有劳”“有功”“安民”自然也就在其中了，后文不再赘述。
二、容仪恭美&圣闻周达
“容仪恭美”，大致是说举止谦逊有礼；“圣闻周达”，则是说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并且自身也通晓事理。此八字皆言君主待人处事之性情。
说到与刘备有关系的人们，我们脑子想必一下子总会浮现那么几个名字——关羽、张飞、诸葛亮。那么，也来聊聊他们与刘备的情谊，更可见刘备待人以诚之品质。
刘备与关、张二人，虽并未同演义中所言那样结拜为生死兄弟，其情同手足却是真真切切的。关、张跟着刘备白手起家，给刘备提供继苏双、张世平之后的创业第二桶金，凭一身武艺和刘备南征北战，一路打下季汉的基业与江山。后来，关羽虎落平阳、为孙权所杀之时，刘备急火攻心，愤然发起夷陵之战，却被东吴一把滔天烈焰烧尽家底，半生基业几乎尽丧，罹患重疾；又听闻张飞为手下人所杀，重挫于心，因此崩逝于永安。
有人这样评价刘备：“为江山而失兄弟者，古往今来，不可胜数；为兄弟而失江山者，古往今来，只此一人。”
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之谊，在《出师表》中可以窥知一二。演义中的情节看似夸大，但刘备对诸葛亮三顾茅庐相请却是真的。刘备对诸葛亮的尊敬、默契与信赖，是千古以来的君臣之中独一份的，后人诗文写到刘备与诸葛亮这对君臣之时，都不禁流露出追羡之意，更印证二人情谊非常。刘备曾亲自说：“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因此这对君臣被后人美誉为“鱼水君臣”。
刘备对诸葛亮的倚重，乃至于到了临终前对刘备说“若嗣子不才，君可自取”的地步，又叮嘱刘禅待诸葛亮要如待亲父一般。多有喜欢阴谋论的小人，说这是刘备在试探诸葛亮的诚心。试问刘备若真的对诸葛亮不信任，又何故在他最后的年岁里频繁擢升诸葛亮的官职，难道不应予以制衡？刘备若真不信任诸葛亮，又为何每每出征，将自己的大后方全权交与他管辖？再如那说“诸葛亮写《出师表》是为了以他在刘备心中的地位来压制刘禅”的荒唐话，说到底，有些人不过是不识古人之风，以为自己做不到的，古人便也做不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此类言论，数之不尽，尽可不必理会。
私以为，刘备与诸葛亮，并非单方面的出谋划策，而是双向的成就。刘备若无诸葛亮，自然无法开创季汉基业；可诸葛亮若无刘备，恐怕也只得怀大才而“空老于林泉之下”，一身才干抱负不得施展。刘备花半生遇到救己于危难的贤士，诸葛亮等半生遇到知己之明主，他们都是彼此人生最大的转折与契机，也都成就了彼此人生的波澜壮阔，这份情谊怎能不令人动容！武侯祠” 一体君臣祭祀同”的鱼水合祀，便是独属这君臣二人的浪漫。
实际上，不仅仅是为人所知的这几位，刘备几乎对每位部将、士吏，都能做到宽和以待、平易相处、善纳谏言、人尽其才，这是十分难得的。
魏蜀吴三家之中，刘备的起点自然是最低的；可刘备与他身边的每位部下的感情，却也可称是最真挚、最紧密的。有人说，季汉的氛围像一家人一般。私以为，季汉正是刘备的人格魅力将部下紧紧地团结起来而形成的以他中心的一个温暖的群体。我曾感慨，有刘备在的季汉，或许是上下五千年来唯一的理想国。
再说回前言，刘备身边聚集了如此之多的英雄人物，又可以证明——刘备实在是当仁不让的英杰。若刘备当真是不仁不义之辈，关羽熟读《春秋》之人、张飞心直口快之人、诸葛亮深明大义之人……这一众英雄人物，岂会不知？
三.遵业
“遵业”二字之意，大抵是在说遵从祖宗的世业。刘备是献帝钦定的皇叔，汉室宗亲的身份不容置疑——毕竟如果有什么纰漏的话，曹操早就千方百计查出来昭告天下了。而说他遵从祖宗的世业，即是谈及刘备的理想。
然而，我重点想说的，并不是刘备的理想是什么——或许曾经是匡扶东汉朝廷，但它很可能已经消弭在乱世烽烟中了，我更倾向于他的理想是自立帝业以续汉祚，还黎民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不是刘备的能力如何——他是枭雄曹操唯一认可的劲敌，辛弃疾都曾写下“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我深有所感的，还是他对于理想的坚持。
有人计算过，刘备一生，经历了整整五失基业。这里计数的是“失”基业，是彻彻底底的兵败覆灭。比如说袁绍败官渡，曹操败赤壁，都不叫“失”基业——他们只是损失了一部分力量，在北方的实力根基还没有动摇。袁绍经历了官渡，从此一蹶不振；可刘备颠沛流离半生，真正地经历了五次失去所有的失败，却从没有放弃过再为大业、为患难中对自己生死相随的人们共同的理想而奋起，直至生命的终点。
他经历过屈居人下——收留吕布后徐州反被吕布所占，自己成了吕布的部下；经历过孤身一人——曹操大军来时将他与关、张冲散，三人相隔天涯，杳无音讯；经历过辗转数人之间——几度投曹操、投袁绍，为免被怀疑只得假装无意大业，委身农野……
有一首歌写刘备，其中几句词我很喜欢：
砾石耐磨 劲草当风
颠沛几许 辗转西东
屈身待天时 再起鲲鹏
气吞荆楚 定鼎汉中
悲汉室破碎山河 誓将九州归同
秉贤德 为善苍生
壮怀激烈 章武鸣戎
俯仰对天地 无愧始终
是啊，无愧始终。我想，刘备的一生，毫无疑问是担得起这四个字的。他无愧英雄追随，无愧百姓寄信，无愧仁义，无愧理想。
这样的人生，当得起“昭烈”二字。
所以，何以为昭烈？
陈寿道：
弘毅宽厚，知人待士；
高祖之风，英雄之器。
那么，何以谓昭烈？
私以为：
其心志，如日昭昭；
其行迹，如火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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